柳小六低斥了一声，道：“胡说什么！现在还不知道这血是哪儿来的……”
  另一人便附和道：“就是，现在赶紧把这事儿跟何大哥说，让他快来拿拿主意。”
  “不行！”柳小六斩钉截铁道。
  他怕何愈会受不了。
  何愈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点点变的，变得冷漠残酷，而且无所不用其极。
  而他唯一未曾变过的，就是对亲人的这份温情。
  柳小六觉得，这将是能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马蹄声和人声。
  柳小六出门，却见何愈面若冰霜，小虎哭哭啼啼地一五一十地将事全交待了。
  在这过程里，何愈的脸色一丝都未有变化，一双凤眼，漠然而没有焦距的看着远方。
  柳小六马上迎上去，搓了搓手，唤了一声：“小愈……”
  他很少这么叫何愈，而在这么多人跟前叫，更是头一遭，但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可以抚慰到何愈了。“你……莫急……”
  何愈并未说话，而是收回神来，回身上马。
  “满上我的箭筒，”何愈冷声吩咐，然后微微昂头，对马下众人朗声说道：“今日我们来一次围猎，猎物就是郭子怡，能抢到他项上人头的，赏千两；能抢到他的四肢的，赏百两，挖着眼珠鼻子的，也能来我这里领赏。”
  说道这里，他猛地一顿，眼里激愤的光彩消失不见，像两深深的潭水一样，吞噬盈盈月光，“不不许误伤他人。”
  他一紧缰绳，疾步而出，带领众人，开始这场血腥的狩猎。
  ***
  山腰一处隐蔽的洞穴里，有愧被藤条捆住手臂和上身，两根手指像爪子一样掐在她的脖子上，一根手指按在她的气管上，大拇指则勾住她的锁骨。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郭子怡的低哮的声音有些虚弱，他用冰冷的刀刃在有愧的脸上比划着，刀尖刺进她的肉里，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脸上的皮肤绽开的声音。
  她的脸破了，那灼热的血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她看不到这条口子有多大，也摸不到这条口子有多深，她猛地朝郭子怡的脸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我要死了，你也活不了！”
  “你！”郭子怡的手掌心一痛，猛地松了手，身体往后一歪，竟倒在了地上，他的腹部也有一条长口，正汩汩的往外渗血，这正是在柴房时有愧用匕首捅的，有一寸来深，他精疲力竭地用手捂着伤口，血滴从他的指缝间滴了下来，滴到浸透了的血布上。
  手松开后，有愧喘过气来，她深深吸了几口气，突然笑了。似乎在笑他刚刚的动作有多狼狈。
  这笑意让郭子怡愤怒了，她居然还嘲笑他！她凭什么？难道她不知道现在她才是阶下囚？
  郭子怡愤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一手捂着腹部，勉强支撑起身子，“啪”的一声，反手就狠狠地给了有愧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让有愧猛地扭过头去，在脸上肆意横流的血更为可怖。
  郭子怡怒骂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不自量力。”有愧说。
  郭子怡冷笑，像鸡爪子一样的手再次掐上了她的脖子，“不自量力的人是我吗？要知道，只要我再用点力，我就能把你的头给拧下来。”
  那股缺氧的压迫感再次出现，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珠似乎也要爆出来了，往上反着眼白。她想呼气，但没呼一下肺部的氧气却挤出去了一些，这让她几乎要死了。
  “现在老老实实地听我说，”郭子怡道，“何愈那里是不是有一本兵书？”
  他眯着眼睛，眼神有些慎人，尤其是那黑子似的瞳孔，周围多了一圈猩红的血丝。
  他还没输，当初何愈只他给的那不到一百人，却靠着这本兵书站稳了脚跟。
  那他也可以，只要他也有这本书，他便能重整旗鼓，他便能东山再起。
  有愧摇头，一句话也不肯说。
  郭子怡终于开他紧紧掐着的手，冷声道：“别以为我现在留你一条命是不敢杀你，你不过是我的一块免死金牌算了。等我下了山，我就一片一片的把你的皮给撕下来，然后再敲掉你的牙，最后你猜我会干什么？我会把你丢到男人堆里，让所有人都来玩玩你！那个时候你没有皮，没有骨，就是一块任人玩弄的肉。说，你知不知道？”
  “知道，我知道也不告诉你！呸”有愧往郭子怡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她的口腔里全是血的腥甜，她舔了舔牙床，然后将血沫全吐了出来。
  郭子怡突然古怪地笑了，说：“呵，你对他倒是一往情深。可他对你呢？你现在是没有镜子，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吓人，就你这副模样，就算回去了，你以为他还会喜欢你么？要我说他压根就没喜欢你，压根不信你，只不过是运气不好娶你个小□□当老婆罢了。不然他为什么不告诉你兵书里的秘密？”
  说道这里，有愧笑了起来。他其实告诉了，可她倒是希望他不说。
  有愧：“你真以为有了那本书你就能改变什么吗？”
  郭子怡：“不然呢？何愈他不就是这样起来的吗？”
  有愧讥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怎么这么傻，这世上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
  郭子怡：“你什么意思？”
  有愧：“就算你有那本兵书了，就算你有全世界所有兵书了，你也比不上他，比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啪，”郭子怡一巴掌把有愧的打摔在地上，有愧从嘴里吐出一颗打掉的牙，继续说：“你以为你还有机会翻身吗？你以为你逃下山去就能东山再起吗？我告诉你，你在做梦！”
  郭子怡被踩到了痛脚，尖声大骂，“你这个小□□，你这个小□□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有愧继续说道：“你没戏了，你没戏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千年之后的史书上，不会有你的名字。你就这么死了，跟那些饿死的灾民，跟那些战死的小卒一样，无足轻重！”
  “你！”郭子怡发疯似的扑到有愧身上，手抓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地上撞，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只觉得自己的拳头一遍遍的打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
  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就这么暴露了，他知道自己就是比不上何愈。
  他一直骗自己，他们之前的差距，不过就在这本书上罢了。因为何愈是将军的后代，而他是混混的孩子，所以他们才不同，所以他才比不上他。可有了这本书就不一样了，有了这一本书，他就也是运筹帷幄的军师，他没哪里不如他了，他们就一样了。然而，这些不过是他自己骗自己的瞎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他是一个无名之辈，以前是，以后也是，无足轻重。
  一直到天蒙蒙亮，郭子怡终于停手，他粗鲁地抹开有愧搭在脸上的碎发，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上路罢，要死一起死。”
  二人从躲避的山洞出来，往南边走，才走了一会儿，郭子怡便听见狗吠声，顿时慌不择路，连血迹也顾不得清理，直拽着有愧往南边走。
  这条路却是一个倒漏斗的形状，进口小，越往后走视野却越开阔，耳听着身后的狗吠声越来越近，郭子怡更是慌了，拽着人往前狂奔，突然眼前的路面一断，只见下面竟是万丈悬崖。
  ☆、第57章 被绑（下）
  郭子怡疾走的脚步猛地一停,在崖边止住。
  前面没有路，他微微前倾身子，探头向悬崖壁下看，只见峥嵘山峰如刀削般陡峭。
  在这万丈深渊之下，是如身生白毛,头顶锐角的猛兽掀起阵阵惊涛骇浪。
  浪花击打在岩壁上，那浩荡的水声沿着悬壁向上攀升，最后在他的耳边聚集成雷鸣般的咆哮。
  他的腿一下子软了,身后是迅速靠近的狗吠和马蹄，夹杂着草叶被被疾奔飓风带起的潇潇声。
  这些古怪的声音前后呼应，最后织成一面大网，铺天盖地地将他网罗其中，无处可逃。
  他第一次明白，就算是浩荡荡的河水，当它们涌进狭窄的河道时,也就摔在岩壁上，成一堆白色的沫子。
  跟他一样。
  他眯起眼,看向在他身边,被他紧拽着的少女。
  她伤得很重,尤其是脸颊，裂开了一条口子，那双黑亮的眼眸也被发黑的血污所覆盖，而更让他感到颤栗的，是这双眼睛里，反射出的他的模样——蓬头散发，双眼发红，歇斯底里到近乎疯狂。
  “别高兴得太早，要死，我们也一起死在这里。”说着，郭子怡解开腰带，然后用腰带将两个人的手臂捆绑在了一起。
  有愧笑了一下，她脸颊上伤口传来一阵扎心的撕裂感，这种感觉让她忘掉了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比如腹部的淤血，比如手臂的擦伤，比如肋骨上的裂痕。
  她就这么笑着，深深地看向脚下的深渊。
  这个场景可怕极了，可却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在她那些古怪而瑰丽的梦境里，她总是会梦到这样的场景，结了冰的湖面裂开一个巨大的沟壑，然后她掉了下去，坠进冰冷的湖水里，四周沉重的水，像空气一样挤压着她肺叶里的氧。
  而此时，当她看向这面深渊时，她终于明白了那种漂浮在水里的无力感究竟是什么，宿命。
  郭子怡紧紧地拉住有愧，缓缓地向后退，一直到他的视野里，再没有那面可怖的深渊。
  他冷声说道：“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在这里，何愈他感真杀我吗？你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妻子，不管他有多恨我，有多想杀我，他都不能动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他的责任。千万别傻到以为这是因为他多喜欢你，像他这种人，心里哪有什么情情爱爱。”
  “是吗？”有愧冷笑，“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怎么你比我还清楚。”
  郭子怡道：“我认识他有十年了，你呢？”
  一阵风动，只见大批人马从草间出现，他们全副武装，神色肃穆，正中间出现一月白色身影，背上背着一面黄铜牛筋包蛇皮大弓。
  郭子怡微微眯眼，确定来人，便朗声喊道：“何愈，你来了。”
  何愈没有说话，而是拉弓上箭，箭头直对郭子怡。
  郭子怡冷笑，猛地将有愧拽到身前，像一面盾牌一样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何愈，你不会想放箭吧？难道你连她都认不出来了么？她可是你的妻子啊！”
  郭子怡将有愧面上的乱发拂开，露出那张伤痕累累又红肿的脸。
  有愧慌乱地将头扭开，却被郭子怡用手掐住下巴，掰了回去，大声道：“可看清楚了？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我现在就扭断她的脖子。别以为我只是随便说说，要知道，我现在已经是走投无路了，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何愈还是不说话，只是手里的弓发出咯咯的低响。
  柳小六微怔，何愈的箭法他们都是见识过的，可谓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但他现在正对着的人，不是敌人，而是他挚爱的亲人。
  他担心何愈会承受不来，像他手里这面弓一样，最后崩成两段。
  他想如果现在在他面前的是柳娇娇他会怎么样，他大概会发疯一样冲过去将郭子怡千刀万剁，于是，他对郭子怡大喊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放人？”
  郭子怡道：“我要你们送我下山，不然我就把她杀了。”
  说完，掐在有愧脖颈上的手猛地一收。
  嗖嗖。
  长箭离弓，箭头直对有愧。
  只有何愈自己知道。在他弯弓射箭这么多年里，这是他第一回，连弓都握不稳。
  在他的视野里，这两个人的身影不停地颤抖着，一会儿郭子怡在前头，他的箭头对准了郭子怡的心脏，可马上，有愧就到了前头，而那箭头就变成正对她的眉心。
  大脑一片混乱，一根根血管在头骨里突突乱跳。许多他从没想过的事情如潮水一样拥进他的脑海里，他曾有过的感动，曾有的猜疑，曾有过的眷念。
  他从不是一个多情的人，就连娶妻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爹交差罢了。
  他也从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从未指望几两碎银子，便能给自己买来一个好老婆。
  但他是个幸运的人，这些他从未奢求的事情，早在不经意里，在他身上发生了。
  一股愤怒在他的身体里冲撞着，让他无法克制这种茹毛饮血的冲动，他要把她救回来，然后告诉她，其实他早就没有仅仅把她当作一个给自己繁衍后代的妻子，而是一个愿意相伴一生的爱人。
  嗖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