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肉身呢？”滑头鬼脸上倒是没什么意外之色。眼前这位可是迄今以来神明诞生历史上的头号敌人，那些神明怎么可能轻易让他成功解除封印。
  “感觉不到。”酒吞童子眉目微冷，“大概，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第213章
  起先，是非常甜美的一次睡梦。
  昏昏沉沉, 什么也不想, 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沉浸在黑夜的怀抱当中, 就如同往日的任何一次好眠一般。
  但很快, 金色的焰火撕裂了梦境, 霸道地席卷一切, 摧毁一切。那气息明明很亲切, 却怀揣着难以形容的愤怒。时雨隐约能感觉到那只缓缓冲着她而来的手，但无论多少次尝试着睁开眼睛, 却都无法成功。
  睡梦中的少女就仿佛迟钝的鲸鱼，当她的意识因为感觉到伤害而堪堪惊醒时，却已经慢了好几拍, 这时候，危机已经解除, 那道温热而缠绵的气息亲昵地在她脸庞、耳畔流连着, 安抚着, 叫她不由怀揣着这份温暖, 重新甜蜜地入睡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时雨几乎完全忘却了昨夜发生的一切。她的记忆仍然停留在睡前的时期, 回忆起看到的清明手札，她的心中已经定下来今天的目标。
  身体有些异于往常的疲倦，行动也因此变得迟缓起来。也许是睡得太沉了吧，她想。
  青行灯听到声音, 推开门探头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自家主人一手系着上衣的扣子，一手正将袜子往脚上套的忙乱模样。她呆了呆，精致秀丽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个笑容。
  “主人，妾身来帮你！”她自然而然地上前，为时雨整理上衣的褶皱，一副贤惠主妇的模样。
  有她的帮忙，时雨很快完成了着装。她推开门，焕然一新地走出去的时候，式神们都早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吧。”时雨的手里还抓着那本古旧的书籍，漆黑的眼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去把白狼接回来。
  因为书上记载的封印白狼的地点十分偏远，时雨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通往那个地方的巴士。
  对此，青行灯十分疑惑。无论是行动如风的妖怪，还是能驱使式神的阴阳师，要避开世人的眼光，快速赶路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知为何自家的主人就偏偏对这种简陋的交通方式情有独钟。
  但对于时雨来说，这种与当今时代、与鲜活的人们紧密联系的东西，就是很令她着迷。似乎人总是越缺少什么，就越向往什么。从苏醒以来就不断朝着非正常的世界靠近的时雨，一方面习以为常，另一方面，却无意识地向往着平凡的生活。
  在摇晃的车上支起手肘靠着窗沿的时候，时雨看着光洁的玻璃窗上属于自己的倒影与窗外的树影、天穹的云朵交叠着，心中不知不觉安宁下来。
  也许是因为即将接回白狼的缘故，心中愈发轻松起来。但又似乎不只是视为友人和亲人的式神们不断归来的原因，时雨自己都有些困惑于此时的心情，不由低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心情很好。为什么呢？有点过头了吧，感觉快要飘起来了。”
  她露出有些迷糊的表情。
  “大概，是因为要接回白狼妹妹了吧。”青行灯不喜欢巴士内部的逼仄空间，转而坐在了空无一物的车顶上。
  车开过无人的乡村小道时，常有田野里树梢上的小动物们投来窥视的目光——都是冲着青行灯来的。
  她原本正双手撑在身后，无聊地来回摇摆着两条腿，此时听见时雨的声音，才骤地转换身形，头朝下出现在车玻璃上，隔着玻璃板与时雨对视。
  若是寻常人只要这一下大概就要被吓到。但时雨毕竟已经习惯了和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打交道，再加上青行灯格外犯规的颜值，致使她即使在长发倒垂覆盖了半张俏脸的情况下仍然美得犹如山间精灵，毫无阴森鬼气。
  “不是这个。或者说不止是这个。感觉像是姑获鸟妈妈回来了，又或者和叶王老师一起在樱花树下赏景的时候……啊呀，有点说不清。”时雨这样回答。这时巴士还在不紧不慢地朝前开，风带起青行灯水色的长发，宛若垂柳一般透过半开的窗户，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动着时雨的脸和支起的一截小臂。
  青行灯用那双含烟的水眸凝视着少女脸上的色彩，那是美丽的粉色。即使视野中的那张脸上下颠倒着，也能看清那朦胧表情中蕴含的喜悦与不自知的纯情。她马上想起昨夜里，安抚了睡梦中的少女的那一个吻。不禁发出了悲惨的叹息：“连主人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呢……唉……”
  时雨因为她的叹息而有些不明所以。但她的情绪向来转变很快，被她这么一闹，很快就从刚才的情景中脱离，转而含蓄地提醒道：“你挡住我的视线了，青行灯。”
  这幅无忧无虑的样子，叫青行灯既喜又忧。
  从简陋的山道上的车站下车后，时雨仰头看了看站牌上标着的【何木坚车站】，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点诡异的熟悉感。
  当她后来在山林间遇见一个头很大、身子很小的八字胡妖怪时，明明从未见过面，心中那份奇怪的熟悉感却越来越明显。
  直到这位小胡子妖怪友善地爆出了自己的代号，时雨终于醒悟过来——这不就是前几天和夏目进行百物语的时候，他曾经提到过的一只妖怪吗？
  她随即从怀里取出滑头鬼友情赠送的手机，联系上了人还远在美山町的夏目。
  而有了夏目作为桥梁，随后被小胡子叫来的一系列自称为夏目组的妖怪们，对待时雨都十分热情。
  在诸多地头蛇的帮助下，时雨很快就确认并找到了白狼的封印地点，那是一处幽静的山谷。
  至此为止，一切都非常顺利。夏目的一群友人妖怪对于时雨似乎也很好奇。原本只需要一只妖怪领路，但实际上一大群都跟了过去。大家边走边聊，感觉十分愉快。
  但当山谷的入口处逐渐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时，原本火热的气氛顿时冷得如同结冰。
  “喂……我没眼花吧？还是我们集体中了什么幻术？”美艳的妖怪丙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低声道。
  “主人，后退一些。”青行灯的反应却很激烈，她二话不说挺身而出，将时雨护在了身后，宛若护着幼崽的母亲一般，用充满斗志的眼神瞪视着前方或坐或立的三道充满威严的身影。
  时雨神色冷静，她的第一反应是客气并热情地向夏目组的妖怪们表达了感谢，随即表示希望他们可以回避，以后有机会再一同相聚。
  领头的木马型妖怪三筱此时的内心可以说是崩溃的。眼前这位夏目的友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跟眼前这三位地位超然的大神扯上关系，而且看起来关系还很紧张的样子……
  虽然原则上夏目的朋友就是他们的朋友，有什么困难必须帮忙，但问题是……这困难等级太高了吧喂，得罪了这种等级的大神它们以后还混不混了？！
  最终，这群夏目组的妖怪们还是怀着歉意撤退了。毕竟和时雨才刚认识不久，完全不足以到为她担当这种风险的地步。
  原地只余下三位神明，以及时雨这一方。
  察觉到危险，无论是络新妇、吸血姬，还是能力较弱的山兔灯笼鬼等，都不等时雨召唤，就自行出现，聚拢在时雨的周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通过契约，时雨感应到了式神们心中源源不断出现的负面情绪。
  毕竟当初，除了吸血姬之外，她们全部都是被这群神明给封印的。
  “天照大神，惠比寿大神，还有……这位不知名的神明大人，请问找我有何贵干？”时雨歪了歪头，打量着眼前走近的三位神明，轻声问道。
  忽略那位不认识的神明，无论是天照，还是惠比寿，都与时雨印象中不太一样了。天照由原先充满威严的成人形态退化成了少女的体态，而原本是个老爷爷的惠比寿，则是完完全全地返老还童，从老年变成了眉清目秀的白发青年，那条总是骑在身下的金鱼也不见了踪影。
  “嗯~你就是时雨吗？意料之中，是位美丽的女子呢。”率先开口的，既不是身为高天原之主的天照，也不是曾与时雨有过一段交情的福神，而是那位穿着白色绣金纹锦袍，肩披紫色大氅，面容俊美的金发神明。
  在时雨有些惊讶的视线下，他有些孩子气地冲她抛了个媚眼，笑道：“我是大国主神，曾经还特意为你制作了祝福御守呢，还记得么？嗯，说起来，之前的你，也能勉强算得上是我的后裔呢。”
  他的语气温柔又诚恳，碧色的眼眸令人如沐春风，简直要让时雨有些迷糊了，咦，没记错的话，之前的御守不是姑获鸟妈妈为她抢来的吗？
  还有，说起大国主……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青行灯似乎还关押过一批信奉大国主的巫女吧？后来一直没机会放出来，嗯……
  这家伙，是敌人吧？
  注意到时雨变得愈发警惕的目光，一直保持沉默的惠比寿开口了：“喂，她更加紧张了啊。”
  “还是交给吾。”今天特别安静的天照终于站了出来，冰冷复杂的眼眸落在少女身上，“吾之后裔啊，不必慌张。今日吾等前来，只是为了与你一谈。”
  时雨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手上，关注点显然偏移到了另外一个点上：“咦，八咫镜？你什么时候收回了吗？”
  第214章
  时雨想起自己今早起来的时候，似乎确实没看到角落里的镜子, 之前在麻仓家又发生了那种异样事件, 慢慢有些恍悟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出了点问题，或者说, 在昨夜入睡之后, 发生了一些她并不知道的事情。
  “你忘了吗？算了, 也无所谓。”天照的语气突然转柔, 原本板着的脸庞也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一些, “吾等因对你的爱护而来。时雨，你是阴界之门的摧毁者、八岐大蛇的封印者、人类的守护者、贯彻吾辈意志的使者, 理应站在吾等身侧，为了世界的秩序献出力量。”
  时雨被这一通话砸的有点晕：“等等，什么意思？是需要我做什么任务吗？”
  少女可怜到有点可爱的迷茫神色丝毫不似作伪, 神明们对视了一眼，再次看向时雨时, 神色间不由又消去了几分隐晦的戒备。
  “你要这样说, 也没错啦。”大国主笑眯眯地插话, “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交给你去做。那可是只有你才能做的事哦。”
  神神秘秘地说到这里, 他有意止住话头, 等待时雨接下来的追问。但时雨的反应, 却不像他想的那样。
  “是吗……但是，说起来，我和你们是站在同一边的吗？”少女微微歪了歪头，露出几分微妙的笑意, “身为全知全能的神明大人，你们一定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吧……”
  大国主的笑容微微一滞，显得有几分僵硬。
  是啊，他们当然很清楚时雨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为了接回被封印的那只狼妖。
  但是谁封印了白狼呢？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身为吾的后裔，你……”天照自觉感觉到了来自少女的隐晦嘲讽，顿时眉梢微扬，显出怒容。她正要呵斥，却被另一位神明截断了话头。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天照也别生气，这件事确实是我们做的没道理啊……”大国主笑嘻嘻地说，与总是端着态度的天照不同，他给人的感觉要好相处的多，似乎也更能体会到旁人的心情。
  这位没什么架子的神明对时雨温和地点了点头，率先迈开步子，退让到了一侧：“先去将你的式神解放出来吧，她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半晌，见时雨仍然不动。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放心吧。绝对不会阻拦你的。既没什么陷阱，也没有阴谋。”
  时雨认真看了他一眼，那张比女子还要俊俏的白皙俊容上满是太阳般诚恳灿烂的笑容——这让他看起来比天照还像是日之神。
  没有多少犹豫，她就相信了这位神明的承诺。但与此同时，她心中的戒备反而更深。与喜怒哀乐都直白表达在脸上的天照比起来，这位无时无刻不展露笑容的神明无疑更加难以捉摸。另外，通过观察很容易得出的一点，在场的三个神明之间，地位最低的是惠比寿，而占据主导地位的，却不是身为高天原之主的天照，而是这位大国主之神。
  在大国主做出承诺之后，时雨很顺利地带着式神们进入了封闭的山谷，没花多少功夫，就破坏了山谷正中央的一颗扶桑树，将被封印其中的白狼解救出来。
  似乎因为被关了太久的缘故，狼妖少女的神色十分恍惚，即使见到时雨，也不能立即从之前的状态中解脱，反而露出了有些陌生的眼神。
  时雨心疼地轻吸了口气，上前几步半蹲下来，抱住了跪坐在地的狼妖。白狼并未抗拒时雨的触碰，安静地待在她的怀中，过了很久，那张苍白秀丽的脸上才稍微解冻，露出了时雨熟悉的，面无表情却又无防备的放松模样。
  那双雪白的狼耳从向后摆直犹如机翼的模样逐渐恢复正常，蓬松的尾巴轻轻甩了甩，悄摸摸地卷住了时雨的脚踝。
  “时……雨、大人。”她僵硬生涩地开口，犹如牙牙学语的儿童，听得时雨心头一阵发酸。
  白狼作为时雨第一只强力式神，在她真正长大之前，始终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她，无数次解救她于危难之中。在时雨的心目中，是最为可靠、值得信赖的存在。
  然而，目睹她这一刻的恍惚和生涩，时雨前所未有地痛恨起自己的无能。
  “白狼。对不起……久等了。”
  当她带着白狼走出山谷的时候，有些无所事事地沾花斗草中的大国主第一时间就看了过来，随即，开心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恭喜！现在的感觉如何呢？”他开朗又自来熟地冲着白狼眨了眨眼，“哎呀，被封印的居然是位别有风情的美人呢！”
  白狼看都没看他一眼。时雨却认真地回答：“有些难过。只要一想到白狼这些年独自在黑暗中忍受着寂寞的样子……”
  大国主脸上的笑容化作了苦笑，他无奈道：“哎呀，这可真是弄巧成拙。我可是最讨厌看到少女悲伤的容颜了……那么，告诉我吧。要怎么样你才会开心呢，小时雨？”
  出乎时雨的预料，眼前这位男神居然还是位十分爱护女性的奇葩神明。这画风和同为神明的天照他们真的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时雨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我想，现在就只有一件事能让我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了……那就是与养育我长大的那只妖怪的重逢。大国主大人，姑获鸟……我的母亲，你知道她此刻的所在吗？”
  大国主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就转变为若无其事的笑容。他凝望着眼前的少女的双眸，轻快道：“如果是那只妖怪的话，嗯，我还真的无法回答你。”
  “什么意思？”时雨紧紧皱起了眉。之前大国主的神色变化她也有所察觉，但却不解其意。
  “很简单。因为，早在十多年前，那只妖怪就已经脱离了我们的封印，恢复了自由之身。”
  第2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