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陪着她看星辰明灭,听草浪翻涌。
她说:“这里太空了。”
他困惑:“不喜欢吗?”
“喜欢。”她说,“但是太空了,让人心里荒凉。”
“有山就好了。”她伸出手指,指着远处与黑夜相交的地平线。“远远的,看山影,能让人觉得心里安定。”
“还有湖。”她又指着身边的大地,“这么漂亮的树,要生在湖边,临水照影,多美……”
她絮絮的描述,像描述一幅喜欢的画。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慢慢睡着了。
却在大地的震动中醒来。
她第一次看到这里的太阳。朝阳的金光刹那铺满大地,那个男人站在晨曦中,负手而立。
他眺望远方。随着他手掌抬起,地面震动,地平线处有黑影升起。山峰随着他的手掌缓缓翻动,塑造出美丽雄伟的形状。
他的手掌翻下,缓缓划过。离她不过丈远的大地开裂,缓缓向远处退去。又有从潺潺而至奔腾的水流声响起。到地缝被填满,巨大的月牙形湖泊形成。琼果树开得糜盛,临水照影。
一如她所描述。
她背靠着琼果树,眯起眼睛,看这世界在晨曦中翻覆,看那年轻的男人转身,在金光中对她微笑。
“喜欢吗?”他问。
她含笑,答道:“喜欢啊。”
他扶她起身,牵着她的手,看山,看湖,看树。
他则看她眉眼间绽开的笑意。
你想要山,我便为你开山。
你想要湖,我便为你辟湖。
我的世界,可以为你改颜换面,天翻地覆,只为了“你喜欢”三个字。
而我,喜欢你喜欢。
更喜欢你欢喜。
这,是不是就是……喜欢?
第39章 039
第一场雪落下的那天,旃云峰的周霁奉师命来接杨五。
他亲眼看着长天宗弟子们的偶像、那位十七岁就结成金丹的不世天才冲昕道君, 亲手给杨姬系好斗篷的带子, 还给她拉上了风帽。
两个月不见, 杨姬肤色养白了许多, 眉目清丽,眸光灵动。嘴角带着笑意,神色间跃跃欲试, 似乎想做些什么, 却被炼阳峰主冷冷的瞪了一眼, 低头抿着嘴笑。
周霁从前听过数次冲昕的道君释疑。讲坛上的那人, 从来都是高高的、远远的,说话待人总是淡淡,令人无端就心生敬畏。周霁还是头一次在冲昕道君的脸上看到这种无奈的神情。
像是恼她的淘气, 又不知拿她怎么办。
周霁记得前两次他送杨五回来,道君都还未曾这样过。他的目光不由在那侧身对着他的女子身上打了个转。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深得道君宠爱了吗?
就在此时,冲昕的目光投过来,如霜如电。周霁心头一凛, 立刻将视线转向旁边去。耳边听着道君嘱咐杨姬:“听师兄的, 好好调理身体。”
那女子温柔顺从的道:“知道了。”
“周兄。”杨五唤道。见周霁转头, 杨五道:“我们走吧。”
周霁朝冲昕抱拳躬身, 冲昕淡淡道:“有劳师侄了。”周霁不敢抬头,道了声“不敢”,便祭出飞剑, 缓缓升空。
待飞离了炼阳峰,他才敢去打量杨五。她穿着华丽的衣裙,不便骑乘,侧坐在疾风狼背上。火红的斗篷,衬得她的脸白皙如玉。周霁其实很喜欢从前她肤色如蜜的模样,可能是他品味与众不同,总觉得那样的她,另有一番独特的风情。
但……如今肤白如玉的杨姬,亦叫人移不开眼。
杨五的目光忽然投过来。
周霁竟慌乱了一瞬,随即镇定,笑道:“杨姬的坐骑莫不是疾风狼?”
杨五笑道:“正是。他叫灰灰。”
周霁道:“好几年前便听说驭兽司那里得了头疾风狼的幼崽,莫非便是这一只?”
他明知故问。疾风狼难得,驭兽司派出去采买的人偶然才得到这么一只幼崽。因为还要驯化,虚泽道君和虚澜道君当即便都表示要预订。因为难得,两人都不愿意相让。师兄弟们闲得无聊时,还拿这个事来说嘴,赌最后这只疾风狼会落在哪位道君手里。
谁知道最后果然落入了一位道君手里,却是年仅二十的冲昕道君。听说虚泽道君和虚澜道君当时知道,相顾哑然。虽然都是道君,论辈分,他们是晚辈,不好和师叔争,论年龄,他们又都是活了百多岁的老家伙,没脸和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抢。最能保存体面的方式便是微笑相让,至于是否暗里磨牙,就不得而知了。
前阵子更是有师姐妹悄悄相传,道是那只疾风狼,冲昕道君抢了去,竟是给一个凡女当了坐骑。许多人不知道凡女的身份,周霁却一听说这传言,就知道说的是杨姬。
那时候他微感怅然。却又想,她不过一个凡女,若是得了师叔宠爱,于她,才是更好。
后来偶然听一个领了巡山执事的熟识的师弟说,曾在晨光初露时见过那凡女骑着威风凛凛的疾风狼在山间驰骋。那个时间,宗门弟子都在做早课,山间清净通畅,顶多会遇到一两队巡山执事而已。正适合疾风狼撒了欢的疾驰玩耍。
心里明明还在因她得了师叔宠爱而替她高兴,听到这事,却忍不住弃了早课不做,初阳升起时便踩着飞剑在能看见炼阳峰的地方盘桓。果然看到了她。
晨光中,她的眉间像笼了一层光。明明是柔弱的凡女,骑在一头凶猛的巨狼背上,却顾盼神飞,丝毫不曾为这凶猛灵兽的气势压倒。
他偷偷的瞧了她几次,远远的。最终还是收拾了自己的心绪,朝夕功课,勤练不辍。他毕竟不是那等来自凡人之家的懵懂少年,他出身修道世家,如今家世眼见没落,正需要他这样的后辈子弟勤奋修炼,强大起来,以支撑家族门庭。
更何况,她……是那个冲昕道君的人。
他面上虽带着和煦微笑,与她看似轻松的闲谈,眼神却骗不了人。杨五曾有过爱人,亦有过丈夫,死的时候,连儿子都比周霁年纪还大,现在更是与冲昕这样的年轻男人日夜周旋,怎么可能看不出周霁那一点点隐藏的心绪。
但周霁比冲昕还要更年轻。冲昕算是青年,周霁甚至只是个少年。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杨五甚至觉得这种少年情怀,十分的美好有趣。毕竟,当她看这件事的时候,是站在一个养过儿子的母亲的立场上。
她不禁想起了她的孩子。他是那样的优秀强壮,令他的父亲骄傲又欢喜。她现在都还记得,当儿子准备进入家族学院学习时,那个男人是如何用心的在那些依附于家族的下级贵族送来的子弟中为他甄选同伴。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实在毒辣。他选出来的那些少年,个个优秀,围绕在他们儿子的身边,将来会是他的心腹和左膀右臂。
他的种族,三十岁才算成年。所以,她死的时候,他们的儿子还没有成年。她想起他来,会伤感,却不会担忧。他是他父亲一心期盼的优秀继承人,在那个男人的呵护和引导下,他一定能成长为了不起的男人。
他的父亲野心勃勃,志向浩大。对这种有野心的男人来说,优秀的继承人,非常重要。等他成长起来,一定能成为他父亲的左膀右臂,助他实现野心吧?
雪下得不算大,飘飘零零的。
疾风狼的速度很快,虽然这只是一只幼狼。周霁须得全力驱使长剑,才能稳定的与杨五同速。
她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会望着飞雪出神?她的神情中有淡淡的忧伤,沉凝在眉间。这让她看上去不像一个少女,倒有些像那些活过了一两个甲子的师姐们。
可她只有十六岁,的的确确是一个真正的少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忧愁呢?
难道是道君……不,他想起出发前冲昕看杨五的目光,否定了这个猜想。他猜想不出她究竟为何会有这样一份忧伤凝在眉间。
她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却裹着昂贵的赤狐皮的斗篷,以疾风狼为坐骑,腰间悬着代表一峰之主的紫玉佩,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取。虚泽道君的爱女,待遇也不过就是如此了,甚至连这头疾风狼,都还没抢过她。她,到底为什么还会不快乐呢……
雪由小而大,到了傍晚的时候,已经成了鹅毛般的雪片。冲昕站在洞府外的高崖边眺望,许多山峰已经渐渐覆上一层白色。再下一个晚上,等到明天,宗门就会变成银色的世界。这其实是由于护山大阵的缘故,虹罩影响了气候,使得夏季持续的时间更久。秋日被压缩得很短,冷气流便迅速的凝结,一入冬,便大雪纷飞,处处洁白。
那时候,宗门便恍如仙境,很美。然而更美的,却是夜深人静,月挂高空时的夜景。她一定会很喜欢。
旃云峰顶终日云雾缭绕,不管下雨还是下雪,雾气都会更重。她在师兄那里,一定是什么都看不到。等她回来吧,等她回来,他带她去看夜雪。
对了,还有乐于峰西边的山里那些小瀑布。这种时候,那些瀑布都会冻住,成为冰瀑。先用烈火术将冰瀑融掉,再牵引瀑布水流斜流,然后用炎冰术令水流急速冻住……就可以坐在瀑布顶上,从瀑顶一路滑到下面。他少年时常常这样偷偷的玩耍,后来被冲禹师兄发现,师兄还跟他一同玩耍过几次,只不敢叫掌门师兄知道。
掌门师兄倒不会责备他。只是他对他的期望太高了,总是希望他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修炼中去……师兄闭关冲境已经两年,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但冲琳师姐折了寿数为师兄卜算,算出师兄有惊无险,倒是不怕。只希望师兄能尽早破境,更进一层。
放下对师兄的担忧,他抬头看看越来越大的雪。想到杨五那么爱玩,喜欢速度和刺激,一定会很喜欢那个冰川滑梯。
他的唇边,不禁有了笑意。
待等到第三天,杨五还没有回来,冲昕如上次一般,遣了徐寿过去探看。徐寿带回来的回话亦如上次,杨姬无事,多调理几天,于她有益。既然如此,他就不担心了。把杨五交给师兄,他是放心的。
他却不知道,这一次,冲禹遇到了个麻烦。
“怎、怎么会这样?!”看到重新长大的杨五,冲禹真人彻底傻了眼。
杨五揉揉还隐隐发疼的身体,看冲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约略猜到了几分。取出一面靶镜照了照……果然!前两次她重新长大后,面貌就略有变化,却细微到除了她自己,别人都很难察觉。这一次,这变化终于大到不能叫人无视的程度了。
杨五放下靶镜,看冲禹一脸不能理解的懵圈,便把自己那个“地基和盖楼”的理论说给了他。
冲禹其实是个技术型学霸,他除了修为达到了元婴境界,还极为擅长丹道、符道,因此才能在宗门里同时兼领丹药、符箓二司的掌司之职。杨五这个地基和盖楼的理论并非他想不到,而是正好戳到了他的盲区。
他自小就入了宗门,一路修炼至元婴境,历时了三百多年。他的人生虽然漫长,却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闭关、悟道、修炼、炼丹和钻研符箓阵法之上。当年他筑基圆满,按照宗门规矩,就该出去历练,以强化心境了。别人都出门了,只有他还在自己的小院里宅着。最后还是他的师尊实在看不下去,一脚把他踢了出去,他才不情不愿的出门游历了十年。一回到宗门就立刻结丹了。
结丹成为金丹道君,便分得了一座峰头,有了自己的洞府。不用天天在师父眼皮子底下了,他乐得没人管,天天宅在洞府里,不是炼丹,就是画符。
丹也好,符也好,包括傀儡、机关和其他一些,虽然也都被认为是道法分支、辅助,却终究不是最最正的那条大道。修炼己身,才是真正的大道正途。
待他到了金丹圆满境,自己也万料不到,堂堂一个金丹道君,竟被师尊亲自杀过来,拎着领子又扔出了宗门!委委屈屈的,又出门历练了三十年,这一次倒以“丹、符双绝”在外面闯出了不小的名头。待他回到宗门,闭关了一次,便冲境成功,碎丹成婴,成为了元婴真人。
他后来一直记着,他的庆贺大典之后,喝醉了的师傅握着他的手臂说:“你呀,你呀!你和琳儿天资如此之好,偏偏心都不在大道。到现在都不能替为师解忧。罢了,罢了,好在还有祁儿。这些累事、俗事只得交与他了。你以后切切要听你师兄的话,务要以宗门为重……以后我若不在了,你切莫为了小道,误了正途……”
那时候他牙痛的想,有师父他老人家这种活了千年的老妖怪在,时时盯着他,提点他,抽打他,他哪敢误了正途啊。以他的宅蹲属性,搞不好以后会成为长天宗第一个被师父拎着领子扔出宗门被逼着去历练的元婴真人呢!
他那时一点也不担心未来,因为未来是如此的漫长。
他实在想不到,他离元婴圆满境还这么远呢,师父就先离他而去了。再没人会踢他出宗门,强迫他出门历练了。
他将自己关在洞府里好几年。
他一直以为自己活了百多岁,历练中也见了许多,已经看淡了生死,只是还没到要去堪破生死关的时候。却不料师父的陨落,竟令他如失魂魄。
这才明白,因为自小离家入宗门,虽然父母过世之时亦曾侍奉床前,全了人伦。内心中,却并未特别的难过。原来是因为,百多年里,早已经把师尊视作了真正的家人。师尊的陨落,于他才是真正的断尘缘、面生死。
他闭关数年,出关之时,便堪破了生死关。
破情关,堪生死。他做到了一半,相当于一只脚迈入了还虚境。
而后丹药司掌司师叔破境,升为长老。符箓司掌司师叔兵解陨落。掌门师兄要他挑起丹药、符箓二司。他从来不擅长也不喜欢这些俗务,本想拒绝。
师兄却道:“师父当年与我道,他日你需要臂膀,冲禹可倚靠。”
冲禹活了百多岁的人,也没抗住这一句,生生让师兄给催红了眼圈。
及至叫师兄哄着套上了丹药司、符箓司两道大枷,才知道这些俗务有多么的拖累修炼。怪不得丹药司掌司师叔一破境,立刻急惶惶的丢下了这一摊子,躲到宗门禁地里去了。
再回头看师兄,撑着整个长天宗“四大仙宗之首”的名声,不知道多少俗务缠身,竟能修炼至元婴圆满境,真真是……不容易。
第40章 040乐文小说网
可师兄到底比他年龄大了太多。他被师父收为亲传时,师兄都已经是金丹。被俗务拖累, 师兄一直熬到了寿数大限, 实在无法, 才将宗门一些机密向他和冲琳和盘托出, 将冲昕交托给他二人,专心修炼冲境。
师兄所剩时间不多,已经逼近大限。冲禹满心惭愧, 一心想助他破境。他翻遍宗门典籍, 想要炼出“破境丹”来。
“破境丹”其实是一种笼统的说法, 实则按照所需等级不同, 分了好几种。最最常见的,便是筑基丹。现在的修真界,亦有许多修士会在冲击金丹、元婴境界时服用相应的破境丹。只是长天宗十分不提倡。
而元婴境冲还虚境的破境丹, 在最近几千年的历史中,已经成为了传说。冲禹找到了许多不同版本的残方,试验了许多次,都不能成功。他失意之下向师兄透露了口风,师兄沉吟了一阵后, 去了宗门禁地。再回来, 便给了他一张精妙到令人赞叹的丹方。
只是那丹方极其古老, 许多材料、药草现在都已经寻不到了。冲禹花了极大的精力, 重修了丹方。一众师兄弟乃至师侄们,亦各自出力,贡献了许多珍贵的材料、药草。最后, 只差三昧螭火。
没想到最后寻到三昧螭火的人,是才将将结丹的冲昕。那孩子身世有异,一路炼气、筑基、结丹,速度飞快,才不过十七岁,便是金丹道君。但在冲禹眼里,却还是个毛孩子。这孩子却一声不响的离开宗门为掌门师兄寻到了三昧螭火。
那三昧螭火为一个邪修所有。那邪修一时收服不了螭火,便将其圈禁起来,企图慢慢消耗炼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