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乱看。”妈妈小声提醒周小韶，周小韶吐了吐舌头，发觉自己的失礼，见前面的那位莫家女婿一直跟五道将军说着话，没有注意到自己，才松了口气，赶紧跟着妈妈一块跟着五道将军走进了正堂。
  堂厅正中央，摆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戴着眼镜满脸皱纹的老爷爷，正慈祥地看着众人。
  苍老的五官中，依稀残留着那晚来找周小韶的青年脸上腼腆的模样，像是个老实而又善良的读书人，只不过匆匆一生，性格虽然没变，但模样已早就不同往日。
  “老爷子，我来看您了。”五道将军对着老爷爷的遗像鞠了个躬，上前点了四炷香。周小韶跟在身后，也朝着老爷爷的遗像鞠了一躬。
  说不准，这老爷子现在就躲在某处瞧着他们呢，只不过小咪估摸着现在正躺在隔壁家躺椅上晒太阳，如果在身边，那周小韶或许能看见年轻的老爷子腼腆地连连回礼的模样。
  行完了礼，五道将军又跟老爷子女婿聊天：“老爷子去的时候八十多了吧。”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八十四，没过得了这一坎儿。不过也算得上是喜丧，老爷子去的安详，头天还腌上了糖腌蒜，晚上睡过去，就没醒得过来。”
  五道将军点点头，感叹道：“是啊，这个岁数了，没病没灾的，去的不受罪也是好事。老太太还在吗？”
  中年男人指了指外头的那间黑漆漆的小屋：“妈还在，就是瘦了一大圈。老两口相依为命大半辈子，一下子没了一个，她这一个月了还没缓过神来。”
  五道将军听言，往屋外走去：“我去见见老太太，我还记得她呢，小时候他还给过我糖……”
  周小韶赶紧跟着走了出去，随着五道将军走进了那间小屋。一进门，屋里一股潮湿的老人气味扑面而来，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她看见了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屋里很干净，一张小桌，一张大炕。看起来这西边的屋子虽然暗，但是因为有着土炕，所以老人家喜欢窝在这一间。老太太身边有位短发的中年妇女，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妇女一见有人进来了，站起身来朝几人笑笑。
  “莫愁，这是咱邻居，来瞧瞧老太太。”中年男人对那妇女说道。
  五道将军小声对周小韶解释：“这家俩兄弟，一个叫莫忧，一个叫莫扰，小女儿是老来女，叫莫愁。都是老头子起的名。”
  周小韶点了点头，朝那位中年妇女乖巧喊了声：“阿姨好。”
  然后看向床上的老太太：“奶奶好。”
  老太太抬头看向五道将军，愣了愣，开口道：“你是崔家五少爷对不？”
  五道将军一笑：“奶奶，我是崔五少的曾孙子。”
  老太太缓慢地看了五道将军的脸，然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是啊，我老糊涂了，崔家五少爷跟咱们差不多大，怎么还能这么年轻呢。不过孩子，你跟你太爷爷长得真像啊。”
  五道将军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笑着点头：“是啊，都这么说呢。奶奶，您现在还好吗？”
  老太太婆娑着手，两只浑浊的眼睛看向不远处挂着的一整墙相片，脸上有些茫然：“还……还好吧。就是老头子没了，说没就没了。他走之前两天还说，天热啦，得搬去东屋住啦，那儿通风，凉快。”
  周小韶鼻子莫名一酸，忽然想起爸爸。
  第55章
  看到老太太似乎陷入了回忆，看着她，周小韶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后的自己。那时候，自己便是像这样头发花白，而范无救，或许还是年轻的模样。那时候她被老范用轮椅推着出了门，或许别人也会跟她说：老太太，您孙子真俊。
  明明是很可笑的一幕，周小韶却越想越是心酸。爱人最终还是要相依相伴，自己走了，范无救无人相伴，又将重归寂寞吧？所以，她还是努力，像香烛店的黄叔一样，现在跟酆都城政府的人搞搞好关系，等老了，争取考个鬼差公务员什么的。
  “老太太，您留心身子，小辈们可都指望您多福多寿呢。”
  周小韶胡思乱想的功夫，五道将军已经站起身来，与老太太寒暄完了。老人家受到打击，回回有人来看她，说起她那刚过世的老伴，其实都是另一种的折磨。所以慰问家中有亲人去世的人时，少少寒暄，便是最大的尊重。
  她与妈妈跟着五道将军离开了小屋子，只见五道将军跟老太太的女婿说着话。
  “听说我两位叔都在国外定居，如今是打算回国吗？”五道将军说的，正是老太太的两个儿子。
  那中年男人一听到这个，脸上表情立刻变得有些愤愤。他摆了摆手，声音也硬了不少：“哪能呢，那两位都在人帝国主义国家扎根了，有了洋媳妇，连洋孙子都快生了，怎么可能再回来。这不，那两位爷连老房子都住不了，这大半个月都住外头旅馆呢！”
  周小韶听中年男人这么一说，话里话外的果然能感觉到不少矛盾。怪不得五道将军说，这隔壁人家吵了大半个月呢。
  中年男人说着说着，似乎找到了发泄口，噼里啪啦拽着五道将军一顿吐槽：“您说说，这以前老爷子在的时候，虽说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可身子骨硬朗，老爷子每天一大早还能出门买菜呢，平时老两口过日子，都不麻烦别人。我跟他们闺女莫愁住得也不远，一俩礼拜的来一回，看看老两口，给带点吃喝的，都挺好。我俩儿子现在上高中，就在附近，有时候中午过来吃顿饭，看看爷爷奶奶啥的。”
  他说着，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根递给五道将军。五道将军接了过来，顺手摸出一个打火机，给中年男人点上。
  中年男人深深吸了口烟，皱着眉头，一脸的郁闷：“那时候没孩子俩舅舅在身边，也无所谓，就当老两口只有咱家莫愁一个独生女！可如今老爷子不在了，咱不可能让老太太一个人住这破房子，这谁也说不过去你说是吧？”
  五道将军跟着点头：“是，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万一身子骨哪里不舒服，一下子都找不到人。”
  中年男人连连点头：“就是这个理儿啊！你说，咱把老太太接家里住，也成，让老太太跟着她那两位假洋人儿子出国去享清福，也行。可老太太不乐意啊，就是认死理儿，就要待在这老院子里不走，咱能咋办你说？”
  五道将军看了周小韶一眼，开口问道：“也是难为你们了。”
  中年男人说着，又是吸了口烟，眼瞧着一根烟就剩了一半，他长长叹了口气：“这都不是大问题，可我总想着，你说那两位难得回来一趟，就赶紧趁着人齐，把这老房子给分了得了。要不下回，还指不定谁再没了，才能这么齐呼呢。”
  “那……”五道将军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打算卖了这房子？”
  中年男人点点头：“卖，趁着这破院子还值点儿钱，赶紧卖。”
  “老奶奶不是还想住在这里的嘛？”周小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如果房子卖了，老奶奶愿意吗？”
  中年男人忽然就乐了，一咧嘴一口黄牙：“前两日我愁得就是这个，可今儿喜鹊叫唤，这事儿解决啦！”
  周小韶一怔：“解决了？”
  中年男人点头：“有人愿意买这院子了。”
  “找到买家了？”周小韶心里一个咯噔，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老奶奶呢？”
  中年男人抖了抖手里的烟灰：“人大老爷们儿，局气！说房子买了，不急着住，先过户，房本土地证都搞定，钱货两讫，房子不动，就让老太太先住着。”
  中年男人后面说的是什么，周小韶就没有再听了。她心里一阵有些茫然，但片刻后又释然了。心里想着，是自己跟这个小院子没有缘分，有些东西不属于自己就不应该去肖想。再说了，没钱想买的东西太多了，小到一支口红，大到一间院子……这辈子谁还没点眼馋的东西呢。
  好在，事情用不着她帮忙去想，就已经解决了，也不知老爷子现在心愿了了没有，或许，用不了多久，那个腼腆的青年，就要去酆都城报道，排队转世投胎去了吧。
  中年男人拉着五道将军，好像有一肚子话没吐槽干净。不过该打听的东西已经打听到了，周小韶和妈妈有心想走，五道将军也跟那男人寒暄了两句，便告辞离开。
  三人回了院子，范无救正叼着根烟，站在荷花池子边发呆。周小韶三人一进院子，范无救忽然回神，手一抖，下意识将手里的烟头丢进了池塘里，佯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只可惜，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丢烟头的动作，进门的三人全都看在了眼里。五道将军嗷地一声，猛地往池塘边扑了过去：“我的小粉！”他翘着兰花指，将掉在荷叶上的烟头勾着手捻了出来，一脸控诉地看向范无救：“我等着它们开花呢，你要给我家小粉毁了容怎么办！”
  范无救干笑两声，偷眼看了看妈妈。周小韶心里笑了个半死，上前拧了一下范无救的腰。
  原来掌管世间恶人魂的堂堂黑无常，居然还有怕的人。
  “什么味道啊，真香。”也不知妈妈是不是有意扯开话题，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老范似乎是松了口气，指了指院子里摆着的小方桌：“算着你们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做了点菜。”
  妈妈上前，将罩在菜上的罩子掀开，满眼的满意：“真是不得了，这么一大桌子菜，花了不少时间吧？”
  周小韶正想说什么，手里忽然一冰。她垂眼看了过去，只见手里多了一个碗，碗里清清亮亮的，是一碗果粒冰粥。抬头看过去，正看见范无救朝她笑：“热吧？尝尝这个。”
  周小韶心里顿时满满当当的，忍不住地想要笑。她舀了一勺子冰粥放进嘴里，清甜可口，果然消暑。
  “今天签了合同，买了两套房。位置都是不错的，只不过还是有点闹。”周小韶找了个小凳子坐了下来，抬头对范无救说道：“回来的时候，我们顺道拐去隔壁院子看了眼，人家院子居然已经卖出去了。”
  范无救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你们看了隔壁院子，觉着喜欢吗？”
  周小韶又往嘴里舀了口冰粥，甜滋滋的，好像浑身的燥热都消减下去了：“这地方闹中取静，位置是不错的呀。”
  妈妈也端了碗冰粥坐了下来，摆了摆手说道：“行了吧，隔壁院子实在是太旧了，屋里连自来水管都没有，更别说是下水道了。晚上要上厕所，还得出屋子。用惯了冲水马桶的咱们可受不了这个。”
  周小韶舔了舔嘴唇：“老房子不都这样的吗？人家买了去，等一改造不就行了？”
  妈妈头也不抬：“那也不太行。这小巷子太窄，车都没地方停。”
  五道将军摆了摆手，不知哪里掏出一块小手帕，正撅着腚擦荷花池里的那片荷叶呢：“这更好办了，院子下面挖开个地下车库就是了。现在四合院改造都往下头挖，我家这院子下头都有个地下室呢。”
  妈妈抬了眼皮看了五道将军一眼：“那院子里那颗银杏树岂不是倒了霉？”
  周小韶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那棵银杏树是很好看，要是挖了确实可惜。”说罢，她又朝妈妈笑：“妈，我怎么觉着，你这语气酸溜溜的呢？”
  妈妈一拍腿，笑着说：“我这叫精神胜利法！不过，也不知道买了那个院子的人是谁，能让那老太□□心继续住着，也真是好人呢。”
  范无救这时候将碗筷拿上了桌，坐在了周小韶身边，看了眼周小韶，欲言又止的模样有点奇怪。
  “你咋了？”周小韶忍不住问。
  范无救伸手将身边椅子上，睡得四肢平坦肚皮朝上的小咪捞了过来，一只手揉着小咪的毛，欺负小咪睡糊涂了不会反抗：“……没什么。”
  周小韶眯了眯眼：“不对，你分明有事儿瞒着我。”
  范无救想了想，伸手拉住周小韶的手，两人进了屋子。周小韶一脸疑惑，见范无救看了眼屋外面，妈妈似乎正跟五道将军聊天，说得带劲，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才压低了声音开了口。
  “你妈妈真的不喜欢隔壁院子？”
  周小韶耸了耸肩：“院子是好院子，不过得大改造。我妈那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范无救略略释然了一点：“改造是肯定要改造的，如果你妈妈喜欢那棵银杏树，那就找人想办法留着……”
  周小韶听着不对劲，一挑眉毛看向范无救：“等会，你这什么意思？”
  范无救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周小韶的后脖颈：“我们人鬼殊途，本就很难得到你亲人的祝福。如果连凡世寻常男子该给的东西都给不了，那我还有什么底气面对你妈妈？”
  周小韶眼睛一眯：“嗯？”
  范无救低头，掰着手指头：“我打听过了，现在男人娶媳妇，要房子，车子，还得有聘礼。据说还得拍套婚纱照，还要举行婚礼，婚礼结束后还有蜜月旅行什么的……我今天早上听你的意思，好像挺喜欢像老五这种小院子的，正好隔壁说要卖，就趁你们出去去问了问。”
  周小韶一呆。
  范无救眉头依旧有些纠结，继续说道：“他们说，得让老太太先住着，我算了算，你还得上大学，所以应该不用急着住进去，就同意了。至于改造，那咱也请好的，你得多费费心，想想怎么着自己喜欢……还有车子，这个有点难，我虽然会开车，但你们凡间的驾照却没考。早知道以前老谢喊我去考的时候，我就去考了……”
  范无救依旧碎碎念着，周小韶却是脑袋里发空。
  “等会。”周小韶一只手抬起来直至了范无救接下来的话：“你说隔壁院子你买了？”
  范无救点点头：“嗯，对方给写了个协议，现付十分之一的定金，正式办手续要等他们家三兄妹找天凑一块再办。”
  周小韶忽然扑了上去，猛地扒住范无救的腰：“你居然买了？啊啊啊啊啊你居然买了？”
  范无救身子有些发僵，他抱住在他怀里不停蹦跶的周小韶，声音里带了一丝迟疑：“你这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周小韶一句“废话”还没说出口，忽然院子里妈妈的声音猛地响了起来。
  “小韶！！！快！！！快出来！！！”
  周小韶立刻从范无救怀里滚了出来，扭头往门外看，却发现妈妈正举着电话，一脸的狂喜。
  她当即就松了口气——妈妈没看见她扒着范无救耍赖呢。
  ……怎么有种偷情的感觉，他俩不是正大光明的来着吗？！
  “怎么了妈？”周小韶牵着范无救，也是一脸喜滋滋地走出了房间：“接了个啥电话啊？”
  妈妈举着手机，整张脸红光焕发，喜意像是要溢出来了一样：“你们教导主任来的电话！”
  周小韶一怔：“教导主任？打你电话？我都毕业了啊，她找你干嘛？”
  妈妈忽然眼圈一红，声音里带了一丝沙哑：“她说，她说你是状元啊！”
  周小韶脑袋一空，然后第一反应是：“骗人的吧，现在还没到查成绩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