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高，他刚才尝的那份，也不能是她做出来的——就算是，也不可能是她自己单独做出来的。
  夏悟之点头：“行，你做吧。”
  奚曦也不多话，挽起袖子，动作熟稔地又拿起一只鸭子。……
  其实，在鸭子从油锅中提出来，上面红润鲜艳、颜色恰到好处、没有半点儿熟过或者糊掉的模样时，夏悟之已经开始相信，奚曦的水平真的有那么高了。
  但个人脾气在那，就算奚曦这份神仙鸭子的水准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依旧忍不住挑毛病。
  奚曦没半点反驳的意思。
  ——倒不是她真不想反驳，而是，这正是她想看到的啊！
  霍卿冬霍阿姨喊她来，不就是为了让这位夏老先生恢复自信吗？
  夏老先生要真觉得，这菜她做出来比他好吃，那才真的是完犊子了啊。
  不过说起来，这位夏老先生真的不自信吗？
  这明明挺自信的啊……
  总之，这个过程中，不管夏悟之出什么样的难题，奚曦都顺着他的意思。
  后来反复又做了几次，她也都同意了。
  尽管这样，夏悟之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你——你处理的鸭子，腥味祛的太干净了，吃到嘴里，几乎一点鸭子的风味都没了，水平还是欠佳。”
  奚曦微笑：“对，没错，就是这样。”
  夏悟之：……
  夏悟之：“你为什么一句都不反驳我？”
  奚曦依然微笑：“因为我觉得您说的对。”
  夏悟之重新皱起脸来。
  夏悟之：“你是不是在跟我做对？”
  奚曦：……？
  “我以为，一直反驳您才叫跟您做对。”
  夏悟之：“你——我的意思是，你——虽然你的手艺确实没有到登峰造极的水平，但，但也没有我吹毛求疵说的那么差，你怎么一句都不反驳？”
  奚曦在心中默默感叹一句：赚钱真是不容易啊。
  这老板，简直比传说中的甲方还甲方。
  她想反驳的时候不能反驳，她不想反驳了，这位偏偏又求着逼着她反驳。
  奚曦微微颔首：“好吧，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我的神仙鸭子无人出其右。”
  夏悟之笑起来：“你看你看你看，我说吧，你就是想反驳，但是不好意思，我一说，你就反驳了吧？”
  现在，奚曦忽然相信了霍阿姨说的。
  ……这老先生，指定是有点毛病。
  这次霍卿冬的“治病”计划，就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
  先是夏悟之反复让奚曦做菜，根本不理那堆老朋友，等回过神，早过了该吃饭的时间——他一个人吃奚曦做的神仙鸭子是吃的挺饱，但是其他人都还没吃东西呢。
  所以，最后夏悟之叫了一桌菜，宴请众人。
  霍卿冬悄悄告诉奚曦，自从夏悟之病了，就不怎么做菜了，都是喊别人做。今天喊的这些，都是夏悟之最喜欢吃的，不管是食材还是烹饪技法，都数一数二。
  她又压低了点儿声音：“刚才你受累了，待会儿你多吃点，好好休息。”
  价值不菲的大型圆桌上，山参鲍翅、海味山珍，一桌子美味珍馐，只是看就令人赏心悦目。
  桌上的美味，要么食材奇绝，要么厨艺精巧，别人奚曦不清楚，总之她这个行内人一看就知道这一桌菜价值匪浅。
  夏悟之先动筷夹了一截鹿筋。
  肉眼看去，那鹿筋火候正好，几乎被处理成了透明色，被筷子夹着，颤颤巍巍地抖着，肉汤挂在其上，都不能掩盖其弹嫩口感给人的视觉感官。
  入口之后，夏悟之皱眉。
  “今天这鹿筋是谁做的？又干又硬，肉汤调的也不行，半点儿滋味都没有。”
  旁边照顾的人赶忙快走两步，也夹了一筷子鹿筋。
  没……什么问题啊。
  他赶紧给旁边的其他大师傅们使眼色，包括霍卿冬。
  大家都很配合，各自夹了一筷子鹿筋，包括奚曦。
  奚曦：这鹿筋，明明q弹可口，滑嫩有嚼劲，调味适中，不突兀也不抢味，到底哪里不好吃了？
  大师傅们：这鹿筋，肉汁肯定用的是牛肉汁、鸡汁、羊肉汁三种汁熬出来的，别说半点滋味没有了，就是顶级鉴赏家来了，也挑不出半个错来。
  他们心想，莫非是夏老先生状态又不好了？
  这边，霍卿冬问奚曦：“奚老师，你尝着怎么样？”
  “其实……我尝着也还行。”她没说谎话，这鹿筋的水准，真的已经非常不错了。
  霍卿冬明白了，那大概是夏悟之又“犯病”了。
  她忙给大师傅们使了个眼色，大师傅们接收到信息才敢开口——
  “是啊，这鹿筋做的，老得跟牛蹄筋似的，都咬不动。”
  “嗯，还有这汤，简直就是抹布水啊，既不咸也不鲜，都什么啊。”
  “这菜哪个厨子做的？这月奖金没了。”
  ——只有他们自己这道，这话说得有多昧良心。
  夏悟之听了，稍微舒心了一点儿，又舀了一勺八宝豆腐，盛入自己的碗中。
  入口之后，夏悟之又皱起眉来：“这八宝豆腐又是谁做的？坚果碎末谁磨的，是想呛死我这个老人家吗？还有肉糜，谁处理的，腥味这么重，是给人吃的吗？配上这个没处理好腥味的豆腐，给驴吃驴都不吃！”
  几人再次对视一眼，非常有默契的也都盛了一大勺八宝豆腐。
  奚曦也混入其中，盛了半碗。
  盛的时候，奚曦忍不住想，这夏老先生真是个狼灭，狠起来连自己都骂——这豆腐给驴驴都不吃，可他不也吃了吗，这不相当于在骂他自己还不如驴吗？
  奚曦舀了一勺自己碗里的入口。
  汤羹浓稠，豆腐细嫩。加上肉糜、菜末，还有坚果屑，风味浓郁绵长，味道很不错。
  单说调味处理的话，甚至能到她做的那份宋嫂鱼羹的七成——以奚曦目前的人生经历来说，调味水准能到她目前烹饪技法的七成，已经能秒杀市面上绝大多数被称作必去的店铺了。
  就这，老爷子竟然还说难吃？
  奚曦理解不能。
  同时，奚曦又在想。
  这菜不错，她没见过。如果是古方菜，希望有朝一日，她能从群里收到这个菜谱。
  大厨们和霍卿冬，心里想的也都跟奚曦差不多。
  但碍于夏悟之的病，他们不得不重操旧业——
  “是啊，这豆腐真是离谱了，还不如某些小早餐店里的豆腐脑好吃。”
  “还有这菜末和蘑菇末，怎么弄的，粒一点都不均匀，吃起来都牙碜。”
  “调味也烂，里头是不是有火腿末，还是没洗过的火腿，简直跟吃了一嘴盐粒子一样。”
  夏悟之的反应跟刚才差不多，微微颔首，开始第三次动筷子。
  这回，他夹的是一筷子素烧鹅。
  刚咬了一口，夏悟之就怒道：“这料是谁调的？糖和姜放那么多，是家里买太多糖太多姜没地儿放，就都放这菜里了吧？”
  已经有了前两次经历，大家立刻毫不犹豫地跟着夏悟之后面夹起一块素烧鹅。
  这回，他们干脆没等霍卿冬的反应，直接说——
  “是啊，还有这个腐皮，腥味跟刚才那份豆腐羹能一块组个麻将局了，一样，难吃死了。”
  “刀功也好烂，谁切的，大的大小的小。”
  “还有这个——诶？夏老先生，你要去哪儿？”
  夏悟之摆手：“不吃了，今天这顿饭吃的，真没意思，我先回房休息了，你们随意。”
  说完，夏悟之就真的走了，对这一桌人的去留，完全不管不顾。
  当中，霍卿冬最不好意思，忙给奚曦道歉。
  “奚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本来，这段时间老夏脾气好一些了，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又变成这样了，让你见笑了。”
  奚曦摆手：“没事，生病了嘛，可以理解。而且——其实这件事，我应该跟你道歉，说来说去，最后这件事也没帮你做成，太不好意思了霍老师。”
  霍卿冬还没说话，一开始那几个看奚曦不顺眼的大厨们开口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是啊奚老师，这都是没办法预料到的事，谁知道老夏会在那种节骨眼扒门框偷看偷听啊。”
  “对！这事儿说到底还得怪我们呢，要不是我们质疑你的水平，一开始就直接按小霍的办法做，也不会有这岔子。”
  霍卿冬跟在他们后面，最后开口：“奚老师，没关系的。而且，我们事前已经说好了，不管这件事成不成，我一开始答应你的条件，肯定会做到，你放心。”
  奚曦想了想，开口：“要不这样吧，师傅们，我告诉你们几个把神仙鸭子的味道控制在某种难吃程度的小妙招，如果你们再有机会实现类似的计策，可以用一用。”
  ——人家给的条件那么丰厚，她总不好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就离开。
  大师傅们一听，立刻激动起来。
  霍卿冬一听，立刻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是什么人间小天使！
  奚曦：“对于控制食物的味道来说，大概有几个方向。控制食物的好吃是这几个方向，那么控制食物的不好吃，肯定也是这几个方向。这样说可能不太好理解，我举个例子，就从调味方面来说，从各个食材味道的平衡入手——神仙鸭子这道菜，追求的是鸭子的味道为主，笋等配料的味道为辅，如果本末倒置，那么这道菜就会失去它的平衡。我们烹饪这道菜，注重的是平衡，如果不平衡，那它的味道一定不会好。有了这个思路，再去思索调味、刀功等等……你们大致可以理解了吗？”
  大师傅们听得目光如炬，激动不已。
  如果不是还顾及着自己的年纪、身份，他们甚至想给这姑娘磕一个，当场拜她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