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倾珵没有死的时候，慕川和红尘相处得还算不错。
  仅仅是在他面前还算不错。
  红尘是气质清冷的少年，起先因气血虚弱而常年惨白着一张脸，不常见光，只喜欢躲在屋里看医书，后来身体好些了，学了两招剑法，却也不喜欢。
  倒是音律方面得了江倾珵真传。
  慕川比他更好些，毕竟身体康健，学什么都很快。
  不过最感兴趣的还是机关暗器。
  总有夜色里，师徒烹茶两盏，江倾珵拿着图纸给他看，口中温言讲解。
  师父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比师弟还好看。
  师弟虽然相貌出众，性格却一点也不可爱，总在这种时候嚷嚷着自己梦魇了，或者又头晕了，要么就是下雨了害怕，还有夜里风声大睡不着——
  一通蹩脚的理由。
  总之就是要把江倾珵从慕川这里抢走。
  小小年纪的少年，早就学会装可怜扮委屈。
  慕川是这么想的。
  有时他故意说自己去陪师弟，后者就会耷拉着脸，躺在被子里不理人，好像也不怕什么下雨什么风大了。
  二
  红尘是江倾珵给取的名字，不比慕川有名有姓，还有字号，字山河。
  姓慕，字山河，倾慕山河的意思——
  听着就是个应该去游历四方的人。
  慕川不想去，只想呆在江倾珵身边，看他造兵刃，看他调香制药。
  红尘起先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师兄的名字这样好听？”
  江倾珵道：“红尘这个名字不好听？明明很美的啊。”
  红尘道:“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好像是挺美的。”（1）他转转眼珠，“可慕山河这样的名字更美。”
  江倾珵有些抱歉，“你师兄的名字是他娘取的，不是我取的，母亲给儿子取的名字自然会更好听些罢。”
  慕川家里都是读书人，却不是很高尚的读书人，家中嫡子独大，慕川是庶子，母亲又早逝，很不受待见。
  所以他常年不回家，后来越发习惯，就再也不回家了。
  红尘没有家，江倾珵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
  他小了江倾珵十岁，视他如兄如父。
  他久病成良医，成天捧着医书看个不停，问师父：“医师和毒师有什么区别？”
  江倾珵道：“医者，善大于恶，毒者反之，如此而已。”
  红尘不解：“那这意思不就是医者也有恶念吗？”
  江倾珵道：“自然，世上没有至善之人，也没有至恶之人。”
  他平和地看着小徒弟，“红尘就从来没有过恶念吗？”
  少年唇间一线含锋，苦笑一下，再不言语。
  三
  江倾珵远居山边，但千机盛名在外，常有江湖门派求取他的图纸，研制暗器机关以御敌。
  某日有前辈举荐了媒人来，觉得江倾珵该有个媳妇伺候起居。如今成天只有两个徒弟在侧，其中一个还得别人来照顾，像什么样子。
  慕川当即拉下了脸，和红尘对视一眼，似乎头一回有了共鸣和默契。
  媒婆带来了几卷画像，一一打开让江倾珵看。
  那年江倾珵二十有五，许多男人在他这个年纪里早有好几个孩子了。
  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人人都该经历的。
  可江倾珵其实颇犹豫，觉得妻子对他来说并非是一定要有的。
  二人在会客厅里呆着，慕川领着红尘在外头偷看，越看越心急，他已十九岁了，眉目英秀，风度翩翩，蹙眉的样子也好看，红尘侧目看到，转身就跑。
  慕川跟着他跑向后山，轻功一踏，落在他身前挡住，问道:“你作甚？”
  红尘的白衣上沾了灰，他跑这么小一程也气喘吁吁，附在慕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四
  这一回的冒险让红尘修养了大半年。
  他成功用性命威胁了江倾珵，偏偏还说的那么单纯有理——
  若你有了妻子，就会有孩子，你的妻子要照顾孩子，也要照顾你，如果你还依旧细心照顾我，那么师娘会不高兴，如果你因为有了儿子就不细心照顾我了，我也会难过得想死。
  既然我是个累赘，那就遂了师父的愿罢。
  江倾珵被这歪理邪说气得红了眼睛，不但这话荒唐，小徒弟还为此付诸了行动，当着慕川的面打开药柜取了几味药就往嘴里塞。
  江倾珵迁怒到慕川头上——
  师弟发疯你也不拦着！
  慕川委屈，自己又不认识那些药材，谁知道他是要自尽？
  其实他知道，而且也拦了，但红尘理直气壮，只问一句:你有别的办法试一试吗？
  既然没有，那就赶快去叫师父，不然我就真的死了。
  红尘在床上奄奄咳嗽，义正言辞道地帮江倾珵分析——
  若有了妻子，就要赶走自己和慕川。
  师娘有了孩子，一定希望你把真传都传给你们的孩子，可是这两个徒弟又怎么办？要么师娘容不下他俩，要么他俩容不下师娘的孩子，总归是鸡飞狗跳，再无宁日。
  虽然话不好听，却是真的。
  江倾珵本就在犹豫，这下更坚定了心思，当天把那媒婆打发走了。
  五
  师兄弟俩住一个屋，所以慕川有的是时间跟红尘掰扯这件事。
  他以为红尘也就有些小脾气，却不想还有心机。
  以及……不怕死的胆子。
  红尘靠在枕头上，接过他手里的安神汤，眨眨一边眼睛，俏皮道:“怎么样？”
  慕川道:“你太放肆，不看看师父急成什么样子了？”
  红尘掩唇咳嗽两声，“可是很有用，师父再也不会说起娶妻的事情了，师兄该怎么谢我？”
  慕川没接话，他便自顾自说下去，“哎呀，在**子不好，又要几个月出不了门了，盛夏华年，满山的芬芳都看不到了……”
  慕川闷声道:“我会帮你采花回来的。”
  红尘把空空的小碗还给他，“那就麻烦师兄了～”
  慕川嗅着满室的药汤苦气，觉得红尘太轻视性命，这样的人如何能成良医？
  江倾珵总说:就算是人人退避三舍的毒草，也能用来救人。生死，善恶，从来不在草药上，只在人心而已。
  自己的命尚且不怜惜，怎会怜惜别人的命？
  他怔怔地想着，抬头看到红尘已经倚在床头昏睡过去。
  唇色浅淡，神态安详，鸦睫下有淡淡的阴影。
  这样看着……
  似乎也不是一点都不可爱。
  可慕川心头就突然酸溜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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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珵:chéng。
  注1:出自李白《赠从兄襄阳少府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