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当着大家面，姚佳没好意思直说。
  “反正你看起来，不像是能认真工作的人，你看起来像是能认真享乐的人。”
  姚佳想起了他的地毯、他的意大利台灯、他的高档床垫、他恨不得长在上面的按摩椅，一口气倒豆子似的说。
  孟星哲有那么一秒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这丫头片子面前掉马了？看到她眼里控诉嫌弃的意味大于质疑时，他放下些心。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要镇定，不能连实习期都没过就掉马走人。
  过于否认和过于解释都会更加惹人怀疑。于是他干脆大方承认：“我就这点爱好，我就是爱享乐，这犯了什么法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活着不就该享乐？人活着不就得精致？享乐利己有什么问题？我要是都不爱惜我自己，靠谁来爱？”
  说到这他定睛看向姚佳：“靠你吗？”
  姚佳被他看得问得莫名心尖一跳浑身一抖。
  一旁的佟雨墨倒是一脸的跃跃欲试，似乎想抢答“靠我靠我！我愿意你靠我来爱你！”
  “而就算能靠你，你又凭什么做得到？你有实力吗？你能给我买按摩椅吗？还不是得我自己买。”孟星哲看着姚佳，紧接着说。
  姚佳吁出不知怎么就悬在嗓子眼的一口气。
  一旁佟雨墨听到还得买东西那里时，脸上表情从跃跃欲试变成了愕然一顿。
  “所以我靠我自己，就算活得比一般人享乐点、精致点，也没毛病吧？”
  孟星哲说到这又看向田华生，把装逼、穷、理直气壮三种气质无痕迹融合在一起：“我承认我愿意享乐，我把钱都花在这上面了，所以我确实穷，我得出来赚钱。客服工作相对门槛低，入职比较容易，就这样，我进来了。”
  田华生一脸的受教表情：“原来是这样喔。”
  姚佳服了。一套享乐至上的歪理，这有什么可一脸受教的！
  她吐槽：“穷精致，啧。”
  孟星哲立刻回：“总比你穷还不精致强吧？”
  姚佳一下被噎住了。她居然在和人互怼的时候被噎住了！
  她愤愤地想，只能放狠话了。
  “行，你就好好享乐吧，等着看我月底怎么把你淘汰。”
  孟星哲轻撇嘴角，又帅又邪气：“小屁孩，咱俩谁淘汰谁还不一定。”
  姚佳立刻：“你还不承认你老？”
  孟星哲：“是你幼稚。”
  ……
  他们很激烈地跑了题，又开始就四岁年龄差的问题展开互相攻击式争吵。
  田华生时不时在一旁捧脸哇哇叫。
  “哇，这句好这句话好给力！”
  “哇，原来吵架是这么吵的！”
  “哇，孟哥好毒，哇，姚佳你好会怼！”
  ……
  另外三个人里，郝丽丹和侯雯雯面面相觑：“？什么情况，他不是只说‘嗯。’和‘嗯？’的吗？”
  佟雨墨在一旁气鼓鼓的，满脸满眼都写着不甘心。
  回办公区的时候，她和田华生走在后面。前面的姚佳和孟星哲还在一路走一路互怼。
  佟雨墨越看越受不了，转头气鼓鼓地问田华生：“为什么孟星哲跟我说话只知道嗯嗯嗯，可跟姚佳说话就能聊得这么兴高采烈呀？凭什么呀？”
  田华生仿佛和她不在一个频道，他指指前面两个人：“……你觉得这是聊得兴高采烈？这是吵得不可开交吧！”
  佟雨墨皱眉跺脚：“你根本就不懂！一个男人和谁都不吵架，就只和一个人吵，这还不够叫人羡慕吗！”
  田华生瞪着眼表示：“？？”
  这是，主动找虐？
  小女生的心里怎么总是出其不意地装着受虐狂。
  ※※※※※※
  经过几天实战观摩，坐在老员工后面学习接听技巧的阶段告一段落，每个新客服开始正式上岗，亲自接听顾客电话。
  这回换成了姚佳和孟星哲接电话，林芊在他们身后监听指导。
  姚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运气，接的第一通电话就很难缠。
  是一位中年男顾客，来电说买了坤羽电器生产的洗衣机，才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坏了，要求客服赶紧解决问题。
  顾客的语气很冲很不耐烦。放在平时姚佳本着你越冲那我也越冲的对着干原则，一定冲回去。
  但现在不行，她挂在耳朵上的耳麦拴住了她，也提醒着她，她只能扮演一个做低伏小的客服，不可以做她自己。
  姚佳回想从培训和从林芊那里学到的处理方法，按流程询问基本信息、确认订单、记录问题，而后对来电顾客说：“先生您好，我这边会尽快派单给售后维修部门，请问您什么时候方便？到时会由我们的维修师傅上门为您购买的洗衣机做个技术检测，如果确定是出现了故障不好用，鉴于您购买时间还不到一个月，我们是可以为您免费更换一台新机的。”
  姚佳说完扭头看了眼在一旁同时监听来电的林芊。林芊对她点点头，示意她处理流程正确。
  但从这里开始，情势突然急转直下。
  顾客在电话里极度不耐烦和没好气地说：“我没有那份美国时间招待你们！我还得上班呢。我说你们可太有意思了，自己产品不过关，还他妈要浪费我们老百姓时间为你们的不过关买单？真他妈的岂有此理！”
  听到脏话，姚佳强压着对着干的冲动，逼迫自己好声好气地说：“先生，如果平时您上班，那您看星期六或者星期天方便吗？如果方便，我们可以安排维修师傅在周末两天上门为您进行检测。”
  顾客的语气和耐心却变得更差了：“哈？你他妈可真好意思说，我辛辛苦苦上一周班，好不容易周末能休息休息，还得平白无故接待你们？你们他妈付给我加班费吗？！”
  一股愤怒的浊气在姚佳肺腑里聚集。她不懂为什么有些男人说话时嘴里一定要挂着“他妈”。她真是见识到了人不讲理时，杀伤力简直堪比核武器。
  她耐着性子说：“先生，希望我们都可以心平气和用文明用语沟通。还有先生，如果维修师傅不能上门做检测，就不能确定洗衣机是否存在故障，那我们就没法为您更换新机了。”
  顾客嗷地一嗓子：“你他妈教育谁怎么说话呢？天底下就你个小逼崽子会说话？洗衣机坏没坏我难道不会看吗？非得你们检测说坏了才叫坏？你们是天王老子吗非得你们说坏才是坏？啊？！你们当顾客是没智商的傻逼吗？……”这位顾客越说情绪越激昂，已然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姚佳心里愤怒不已。到这里，她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身旁的林芊对她做把火气往下压的手势。
  她捺住自己的暴脾气，声音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发冷发板问：“那么先生，能告诉我您的真正诉求是什么吗？”
  这位顾客暂停骂骂咧咧，没好气地说：“算了，你们这个破洗衣机，算我自己倒霉，你们也不用派人来修了，我没空接待，我他妈也没这个义务。我等有空的时候自己找人拆机修吧。你们就直接给我返五百块钱的优惠券得了，能买微波炉的券啊，返别的不行。”
  听到这里姚佳彻底听明白了。洗衣机八成压根就没坏，这位先生不过是想空手套微波炉。
  她心里那股叛逆劲怎么压都压不住，她就是不想让这么脸大不讲理还爱骂人的人得逞。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她没意识到已经有其他人开始在一旁听起她这通电话的热闹。
  “抱歉先生，我们还是得先确定下您的洗衣机是不是真的存在故障。还有我得提醒您，如果保修期内您自己找人拆机的话，机器以后可就不再继续保修了。”
  来电人顿时发脾气：“我说你这个女的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能不能少他妈啰嗦了！我明白地说了，不用你检测，不用你修，你就给我优惠券，就完了！这么简单的中国话，这他妈有什么听不懂的吗？……”又是一串骂骂咧咧的话。
  骂骂咧咧中，他坚持要优惠券。姚佳在心里跟他对上了。她坚决不会答应他。
  “你的这个要求我们满足不了。”姚佳心理的火已经逼近临界值，她已经讲不出“您” 字。
  她明明白白的拒绝彻底激怒了来电人。对方在电话中咆哮：“你他妈怎么当客服的？你什么态度？会不会做服务行业？你爹妈教没教过你应该怎么跟人说话吗？”
  姚佳也怒了，声音也不自觉更大起来：“这位先生，你难道不会文明用语吗？他妈是长在你嘴里了吗？在你质问别人有没有爹妈教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也同时反省反省你自己，不要张嘴就出脏！”
  对方立刻高八度：“你他妈什么态度？我从你们那买台次货你还跟我这个态度？活人惯的你！把你领导给我叫来，我他妈要投诉到让你滚蛋！”
  在姚佳再次开口怼他之前，林芊立刻把电话切了过去。她凭经验和直觉判断出，这通电话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人在同时监听。在这些监听的背后，挂钩着绩效考核和每月薪水。
  如果姚佳再开口怼点什么，就对她的考核太不利了。
  林芊接过电话，安抚来电人情绪：“先生抱歉，我是刚才那位客服专员的领导，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是，是是，她态度不好，我代她郑重向您道歉。”
  林芊说到这时，姚佳满脸的不服气，想出声。林芊用难得狠厉的眼神制止住了她。
  “先生，您消消气，我很抱歉我们的产品给您带去了非常不好的体验，您看现在我们可以为您做些什么呢？”
  林芊用圣人般的脾气和高超的话术，渐渐安抚了对方情绪。最后在几个回合的周旋中，对方讨价还价地得到了一百块的微波炉优惠券。
  空手凭闹套取到了一百块优惠券这颗胜利的果实后，那位顾客满意了，对姚佳提起投诉，但没坚持投诉到非让她走人不可——在确认姚佳会得到一记投诉后，他终于熄火了事。
  挂断电话后，林芊看着姚佳。两个人都摘下了耳麦。隔壁工位的孟星哲正在接听一通电话，已经讲了好久，对方似乎也很难缠，迟迟不挂断。但看到孟星哲游刃有余的样子，林芊决定先随他去自行处理，她要先和姚佳聊两句。
  姚佳兀自愤怒不平。
  林芊看着她说：“培训的时候应该教过你们，遇到难缠不讲理的顾客应该怎么处理吧？也教过你们话术吧？不能直接拒绝说‘你这个要求我们满足不了’，不能说我们做不到什么，而要告诉对方什么事是我们可以做的。”
  林芊叹口气：“培训白上了？你怎么还这么冲动。你知不知道，和顾客互呛是做客服的大忌？”顿了顿，看着姚佳脸颊气鼓鼓的，林芊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刚才特别冤？”
  姚佳鼓着脸颊点点头：“我觉得我没有错，是他说脏话又不讲理，他哪里是洗衣机坏了？他就是想占小便宜！”
  林芊又叹口气：“是，单看这件事，你没有错，谁也都能看明白，他是在找茬搞事情要占便宜。但没办法，我们从事的是服务行业，辩论对错这个权利由始至终不属于我们。我们要做的和我们能做的，只有冷静，忍受，道歉，安抚，把问题从有化无。记住了吗？”
  姚佳抿平了嘴角，说记住了。
  但她心里有点难过。原来做客服是这样的，哪怕有不讲理的人用脏话骂他们，他们也得冷静，忍受，道歉，安抚，然后继续解决对方的问题。没有人认为他们受到的辱骂是有权利可以声讨一下的。因为他们是客服。
  她对林芊说：“我现在特别不喜欢顾客是上帝这句话，”因为激动，她的声音稍显得有些大，“它让我觉得，我们这些服务人员只配跪着去工作。”
  隔壁工位的孟星哲已经挂断通话。他听到了姚佳说的这句话。
  他转过头来看向她。
  像被什么触动了，他的目光里难得的像有了一丝温柔。
  第15章 孟星哲他说
  孟星哲看了姚佳一眼，又转回头去继续接电话。
  林芊一贯无懈可击的淡定表情里似有一瞬动容。
  她劝导姚佳：“别想得那么悲观，只是代入进这个职业里或许得跪着，但脱掉工作的壳子，你还是可以尽情做你自己的。”
  林芊停了一瞬，笑起来：“你有点像我刚开始工作时的样子。”
  似乎每一个刚开始工作的人都是这副样子，热血未干，义气莽撞，眼中的世界总是非黑即白，非错即对。得要狠狠磨砺过才能打平锋芒，从此待人接事八面玲珑，游刃有余。可有的人也往往会一起打磨掉热血和义气的棱角，打磨掉黑白和善恶的界限。
  这些被打磨掉的东西过去看是累赘，多年以后再看却会发现，它们其实无比宝贵。它们是每一个初入职场人的初心。
  或许这份相同的初心打动了林芊，她挪了挪椅子，又往姚佳凑近些，压低了些声音，对她多说了些话。
  “姚佳，你是不是有时会有点逆反情绪？就是想和一个人、一件事较劲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