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人_59
作者:脂肪颗粒      更新:2023-05-05 19:08      字数:4223
  因为无论文学作品还是报纸新闻,纸上读到的,永远无法跟现实相比拟。
  后世人喜欢看恐怖和惊悚片,因为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看着屏幕里人们的恐怖经历,会联想到自己的安全感,那种真正的站在旁边看戏的感觉。
  可是雪兰不一样,她想起那个女人的时候,总是浑身战栗,似乎下一秒,自己也会遭遇到这些。她甚至又回到了刚来这个时代时的恐惧,害怕的不敢出门,因为想起指南书上讲的,刚来沪市的外地女子被抓紧窑子的故事。
  这件事情带给雪兰的震撼是难以形容的,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也许应该写一个故事出来给大家知道。
  在华夏的传统文化当中,没有什么人比妓女更可怜、更卑微、更被人鄙夷了。
  要看一个国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和满嘴跑火车的政客都是虚的,要看就看这个国家最黑暗的角落里是什么样的。
  写妓女并不是为了噱头,提高曝光率,相反作为一名女性,她去描写这类特殊群体,如果有一天身份曝光,也许会给她带来无穷的麻烦。
  尽管如此,雪兰也决定写这个题材。因为这是一个女性集体失声的时代,或者可以说女性自千年前就失声了,一直到今日,或许可以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了,那么为什么不发声呢?
  雪兰自己也是一名女性,生活在这个时代,她深深地感受到了女性的不易和艰难,也许一篇小说不能让女性翻身,但起码她代替最卑微的女性们向这个不公的世界发出声音了。
  想要了解妓女们的生活其实并不难,很多指南书里都详细的介绍了这类群体的信息,从很多八卦小报纸上也能了解很多。
  可是最深入的了解不是来自别人,就是那个死去的小黄莺。
  从她断断续续的语言中,雪兰知道了她的一生,更知道了那些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到底有多么可怕。
  雪兰本打算以小黄莺为女主角的,可是又觉得无法代表整个群体,因为这世上有无数个小黄莺,她们各有各的不幸。思考了很久很久,直到某个晚上,雪兰偶然看到一本杂志上刊登的《变形记》时,有了一个想法。
  她在自己的稿纸上落下了《冰冻千年》四个字,作为自己新书的标题。
  千年,是因为娼妓业已经在华夏的国土上存在了上千年。冰冻,是因为自从存在,就一直冰冻在此,顽固、冷酷,令人窒息。
  小说的开头比较独特,也不知道能不能为当前的人们所接受。
  她写道:“我是一条哈巴狗,也许前世是个人吧,我住在八大胡同,一个妓女养着我。”
  第58章
  一条狗的视角比较独特,可以凭借矫健的身姿在所有场合来去自如,也就更方便叙述每个可怜女人的故事了。
  雪兰要描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许多可怜的女人,这些女人中有穿金戴银的高级妓女,也有一毛钱一炮的最下等妓女,这些女人以及奴役她们、伤害她们的人构成了这个故事的全部。
  小说就是有这种好处,也许并不需要你明确阐述什么,人们在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会自发明白作者的感受。作者难过的时候,读者会难过;作者愤慨的时候,读者会更愤慨。
  民国时期南北方妓女的称呼不同。
  北方最高等的妓女称为‘清吟小班’,次一等的叫‘茶室’,再次一等的叫‘下处’。
  南方最高等的妓女称为‘长三书寓’,次一等的叫‘幺二’,再次一等的叫‘花棚’。
  北方的名称有些显而易见,‘清吟小班’,很好听的名字吧,说白了这里的高等妓女要能说会唱,狎客要见面可以,但想要一亲芳泽就要付出心思,讨得妓女欢心,并付出了足够的钱款之后,才有这种机会。
  二等为什么叫‘茶室’呢?因为客人来了二等妓院后,老鸨会先给狎客送上茶点,或是一盘瓜子,或是一壶茶水,要价就是一元,有的客人比较大方,就会点两盘茶点,这叫‘开双盘’,妓女和老鸨都喜欢这样大方的狎客。如果狎客跟妓女磕了瓜子喝完茶就走了,这叫开‘茶客’,如果上了床,那就叫开‘铺客’,上铺自然是要另外多交钱的,是以老鸨都逼迫妓女多开‘铺客’。
  至于‘下处’那就不用具体描述了,想也知道。
  南方的名称虽然和北方不一样,但实质却是一样的,会打骨牌的人一定知道‘长三、幺二’是什么意思。
  ‘长三’本指牌面为两排三点的骨牌,清朝时的意思是请一位‘长三’陪酒要三元,要她渡夜也三元。后来‘长三’取代了清朝时等级最高,所谓卖艺不卖身的‘书寓’,名称变为‘长三书寓’后,身价有所提高。
  她们也是从小就教习歌舞,长大后穿着奢华的服饰,周旋于宴席赌局的应酬和达官显贵之间。后世看电影时,我们都看过这样的剧情,妓院的龟奴扛着妓女在大街上遛弯,实际上他们扛着的就是‘长三书寓’,因为她们裹小脚,不方便走路,所以‘出堂子’的时候,就要由堂子里的仆役抗在肩头送出去,这一路上的招摇,也等于给妓院做了活广告。
  这些在指南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但指南书写这些介绍,都是为了警戒外乡人初入沪市被骗的,所以指南书的角度多是介绍妓院里的骗术,窑姐和老鸨诈人钱财的小手段等。
  指南写‘下处’,只写高等妓院,因为古往今来,男人之间要增加友谊也就那么点方式,喝酒、吃肉、玩女人嘛。通过一起倚红偎翠,朋友之间加强了生意上、政治上的联系,所以高等妓院的意义就有一定的深度了。指南书就是为新手们指点迷津的,告诉他们怎样赢得其他男士的尊敬又不受妓女们奚落。一位狎客必须摆出温文尔雅、知识渊博、腰缠万贯的架势才能被人高看一眼,而且还需要深刻的了解妓院里的潜规则,否则他们嫖人的,或许会反过来受到高级妓女的捉弄和奚落。
  无论如何你都能感觉到,笔者对妓女的鄙夷和不屑,就好像她们都是骗子恶棍,你却迫于形势,不得不跟她们斗智斗勇。很多指南书里都是这个调调,其实这也表现了过去华夏男人的一种思想。
  那就是,无论他们如何追捧一位妓女,但骨子里却从不把她们当人看。因为她们是婊子,是贱人,他们不会爱她们,更不会娶她们,甚至领回家当个暖床的,都会犹豫再三,怕她们太脏太荡,有辱门风。
  比如‘小凤仙和蔡将军’的故事都耳熟能详,在雪兰身处的这个年代里,这事情才发生过去没几年呢。
  小凤仙帮助蔡将军逃跑之后,获得了一个‘侠妓’的美名,到妓院追捧她的男人如过江之鲤,可是这么多男人都是来干什么的?有一个男人因为她是侠妓,就出钱或者筹钱为她赎身吗?没有,他们都是来与‘松坡’共享同靴之好的。同靴之好,这就是他们对待侠妓的态度了,多么无情,多么令人心寒啊。
  《冰冻千年》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群体,一个被冰封住,窒息到极点的群体。
  在现代社会,也许有那种为了虚荣和金钱出卖自己的女人,但是在旧时代,百分之百的女人都不是自愿的,她们都是可怜人,而且各有各的不幸。是什么造成了她们的不幸?雪兰要写出来,让人们都瞧瞧。
  这篇文章不能以通俗文学的笔调来写了,她是准备投往《小说周刊》的,所以必须精雕细琢。她现在辍学在家,空闲的时间大把大把,一周往《小说周刊》投一次稿子还是可以做到的。
  可是就在这天,北方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
  张大帅因为前方战线失利,乘坐火车返回东北,专列驶到皇姑屯附近的京奉、南满两铁路交汇处的桥洞时,被东瀛关东军预先埋好的炸弹炸毁,这位乱世枭雄身受重伤,当日送回沈阳官邸后即逝世,享年53岁。原因是他不肯满足东瀛人提出的在东北开矿、设厂、移民和在葫芦岛筑港等无礼要求。
  就在第二天晚上,半夜时分,有人‘砰砰’砸门。
  雪兰从梦中惊醒时,便听到门外许编辑的声音:“先生,夫人,快开开门。”
  这么晚找来,必定是急事。
  刚一开门,就看到门口满脸是汗的许编辑和一位陌生的先生。
  那位陌生的先生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就急切地说:“快,林海潮声先生,赶紧收拾一下,去东北。”
  雪兰家里的几个女人都懵了,还是许编辑匆忙介绍道:“这位是咱们报社南边的总经理陈先生,他刚才接到了北方的电报,说是命林海潮声在大帅下葬前赶往北地。大帅生前喜欢您唱的那两首歌,有时候自己撩开嗓子唱,说平定天下、逍遥一生乃是平生志向。如今他去了,上面下令要你在他的追悼会上演唱《精忠报国》,消息传到南方政府,政府直接从军队调人来护送您过去,如今车队就在楼下等着。”
  李氏愣愣地看着二人,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那位陈先生却绷不住了,急忙说:“先生还不速去准备,耽搁了事,你几个脑袋赔啊?”
  “是,是。”李氏急忙转身向屋里走去,还没进去就又走回来,“只下令叫我去吗?我女儿呢?”
  “命令上没有写山岚先生,只叫您去。”陈先生道。
  “二位稍等,急不在这一刻,我进屋跟我娘说两句话。”雪兰不顾两个男人焦急的神态,拉着李氏进了屋子。
  “五姐……”李氏刚一开口,就被雪兰打断了。
  “娘你听我说,这事发生的急,看来你是非去不可了,你怕不怕?”雪兰问。
  “这……都是那么大的官让我去啊。”李氏的脸色有些青白。
  “娘,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雪兰不等李氏回答就继续说,“大帅被东瀛人谋杀了,这里面的文章先不细说,但大帅也算是个有气节的汉子,不肯出卖咱们华夏国的利益,这才被仇杀。你去为他唱首歌,送他一路,也算是应有之义。但有一件事情你需要知道,当前全国人民都在期盼国家统一,北伐战争打了这么多年,眼看着东北不敌,战事焦灼。此时却发生了外国人谋杀我国大员之事,反外和统一的声音必定高涨,特意让你去唱《精忠报国》这首歌,究竟原因为何,你能明白吗?”
  “是……”李氏有些云里雾里,“是为了反外和统一?这……这种大事……”
  “是为了鼓舞士气,是为了振奋民心,这种大事本来跟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是无关的,可既然此事突然落在了我们头上,我们就不可以后退。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现在要做的这件事很重要,可称得上事关国家民族的大事,虽然我们只是其中的小角色,但‘何惜百死报家国’唱的就是这种气魄。我们或许不敢‘百死’,但为了《精忠报国》,也不枉您唱了这首歌,还记得我教你唱过的《大华夏》吗?”
  李氏似乎是被雪兰的几句话激起了豪情,双手微微颤抖:“娘记得,记得。”
  “咱们除了唱《精忠报国》,或许还可以唱唱《大华夏》,‘我们的大华夏,好大的一个家,经历过多少风吹和雨打’,此时统一形势大好,娘要好好唱,唱得人们齐心协力,唱得人们荣辱与共,唱得人们共御外辱。如果能促成国家统一,娘也算是办了一件大事。”
  李氏的眼睛忽然燃起了星光,在夏夜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明亮,似乎手指也不再颤抖了。
  “娘知道了,娘会唱好这首歌。”李氏说。
  “别怕,我和三姐陪你一起去。”雪兰说。
  李氏却微微凝眉,半响后摇摇头:“不,你和三姐不能陪我去,你们还是留在家里吧,这事我自己就行了,万一北边发生什么,却不能让你们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