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4 章
作者:
晴空之下 更新:2023-05-17 14:46 字数:6874
来人是李明举的外甥, 闯进门的时候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哭腔。
二郎这病来得凶险,也就一半天的功夫人眼见没了精神气,饶是见惯了生死的悬壶之家也忍不住要慌乱。
“咋?!咋回事?!”
听说自家最出息的儿子病倒了, 李明举的脸色瞬间惨白,忙不迭抓着外甥问道。
“牛虻村有邀诊,二郎就带着阿木去了。结果那边出现了疫病, 村里好些人都腹痛不止, 发愣发热,便中有血……二郎没料到这许多人,祛毒汤药带得不够, 只得先返回城中报告衙门。”
“结果刚从衙门回来,二郎……二郎就不行了!”
说到最后几句, 那外甥的声音中明显带了哭腔。
一听到“疫病”二字, 在场几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去岁冬日不下雪,今春却是雨下个不停,再加上中原战局混乱, 许多人一路流离, 风餐露宿到边城躲饥荒, 这之中要是有人患上了疫病,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宁非几乎一瞬间就觉察到事情的严重,忙不迭地问那报信人。
“那府衙可是知道了?有无出手控制疫病?”
李明举的外甥不知道眼前这少年是个什么来头,可看到自家阿舅态度恭敬, 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当下也不敢隐瞒,马上回道。
“有的有的!牛虻村归郸坪县管辖, 县令已经送急报给定安城, 边城守军已经赶往村里, 想必很快就会有官府的人过来请阿舅回去商议疫病之事!”
疫病是大事,在场三人都是定安城中有名的郎中,外甥的话音未落,大都护府的来人已然进了九凌城。
来人竟然是封大都护的亲随平叔,平叔亲自来请人,可见封伯晟对此事的看重。
在这个时代,疫病可不是件小事,一旦扩散便要波及全边城,引发局势动荡。
平叔自然是认得宁非的,和他见礼之后便直接说明来意,恳请三位名医回定安城商讨平疫大事。
“好在牛虻村在沙岭山中,位置偏僻少有人进出,边军已经封锁了村子,暂时还没发现别的地方出现疫病。”
平叔说道。
“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都护的意思是请三位一同商量个方剂出来,若真是村外也有人感染,也好对症下药。”
听他这样说,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纷纷点头。
济世济世,做郎中自然是要救济天下百姓,这一点济世一门的弟子自然责无旁贷。
“我家二郎刚从牛虻村回来,也出现了疫病征兆,刚好我也要回城查看情况。”
一听李明举说定安城也有人患病,平叔的脸色立刻凝重了三分。
好在李家时代悬壶,对于应对疫病多少也有些心得教授子弟,李家二郎自知不好,也不敢回家,直接便去了城外的庄子隔离居住。
“我也一起吧。”
宁锯子想了想,转头对环娘吩咐道。
“把注射用的东西给我收拾一套,再把最近制备的注射液都给我带着,我要去牛虻村看看情况。”
如果李明举外甥的描述没有差错,宁非觉得这一波疫病应该是痢疾。
进入小冰河期气候就开始变得反复无常,异常气温和雨水最容易滋生传染病,是以一直吊着根心弦的宁锯子一早就做了准备,积存了不少可用的酒精、盐水、葡萄糖和大蒜素。
他现在很庆幸这次来的是痢疾,是乙类传染病中相对比较好应对的,若是换成流行性出血热等一些难对付的,他这点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
“疫病危险,你一个小娘子过去不方便,东西准备好给我装上车就回学房去吧。”
宁非是好意,但熊银环却是摇了摇头。
“宁先生,让我跟你们一同去吧。”
她顿了顿,大着胆子看了宁非一眼,轻声说道。
“我会打针,我也学了调配药液,这个我都练得很熟了。”
“我不怕危险,我也想亲手医治个病人。”
这番话,听在那仨郎中的耳中有些异想天开,但宁锯子却是觉得十分欣慰。
医学坊虽说是收了一批女生员,但也并不是只有女生原在里面学习,封恺那边也送了边军过来,主要学习外伤和急救的知识。
男边军有力气,但灵巧性和手法却比不得女生员,使用注射针的时候经常用力过猛,将练习用的萝卜扎个透心。
而同一进度下,女生员的表现就出色多了。几个小姑娘不但聪慧,而且刻苦,每日下学回宿舍,她们都会抓紧一切时间联系,还会用彼此做试验,锻炼手感。若不是宁非偶然发现几人的手臂都有淤青,还不知道她们为了功课竟然如此拼命!
汗水不是白流的,边军的小伙子们其实也很努力,无奈有些事真的是要看天赋,几个月以来天天同班上课,差距依旧有点明显。
为此,宁锯子还觉得十分对不起暮野兄。
不久之后,暮野兄的黑甲军就要出征,原本的计划是带一部分军医上战场的。
结果原本要急用的边军郎中不能成型,反倒是他未来医院的员工异军突起,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应该懊恼。
天地良心!他真是的一视同仁,没有给任何人开小灶!
想了想,宁非点头。
“那这样,你回去问问还有人要去么?一会儿都在城门口集合。”
“好嘞!”
环娘笑眯了眼,忙不迭地去找人了。
看到三位郎中不赞同的眼神,宁锯子抓了抓头,干笑一声。
“学医总要实习的嘛,实践出真知。”
最后的结果还是全员到齐,一个掉队的都没有,浩浩荡荡回了定安城。
平叔听说宁非带着新的治疗器具,便也没有急着回大都护府复命,而是和众人一起先去城外的庄子看了李明举的二儿子。
说来也是巧了,马车刚跑到庄子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尖叫声。
李明举脸色大变,忙不迭地跳车进门查看,结果正撞上儿子倒在榻上,两眼翻白,浑身抽筋,眼见着就要不好。
他连忙上前,翻出银针在几个大穴轮番扎了好几下,李家二郎这才缓过一口气。
“爹,你来了……”
李二郎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儿……儿怕是……”
“你先别说话。”
李明举皱眉,手按着儿子脉动凝神片刻。
“脉沉细尺,气促息微,怕是大瘕泄之症。”
哦,大瘕泄,果然是痢疾啊。
宁锯子松了一口气。
是痢疾就好。
李二郎是在下乡看病的时候被传染的,多半是细菌性痢疾,传染途径是粪便和污染的水源,只要搞好水、粪和饮食管理,避免食物被苍蝇污染,传染源还是很容易被控制的。
刚好大蒜对痢疾有效,大蒜注射液的初登场也算是老天成全,彻底对症了。
李二郎这痢疾发的急重,两日不到已然起不了身,说李明举不着急是假的。
只是痢有数种,误治则生死立判。自家儿子平日便不算结实,这病又来得凶猛,完全没有试错的机会,李明举竟然有些畏手了。
他向另外两位同行求助。三人中,李明举长于针灸,方胜擅慢病。最年轻的郎中名叫顾冶,对于急症反倒在另外两人之上,是以一看李二郎的症状,李明举第一个就看向他。
顾郎中用药大胆,开方如军将某局,擅长以毒攻毒。然而痢疾分类甚多,顾冶的打法过于激进,李明举担心儿子的身体扛不住,始终下不了决心。
三人讨论了一会儿,并未打成共识。宁非在一旁看着着急,忍不住开口道。
“不然就用我们墨宗的法子,不管你是湿热泄还是疫毒泄,我这个办法简单粗暴,细菌和阿米巴都能治。”
他这样说,立刻引得三人聚焦过来。李明举最是心机,上前一步到宁非近前。
“宁先生此话可是当真?”
“当真,当真,宁矩子从来不吹牛。”
宁非朝熊银环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开始准备静脉输液,自己则是朝李明举点了点头。
“我这法子治疗比较单一,就是针对大瘕泄的症状治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先把病情稳定之后再说。”
他顿了顿,面露诚恳之色,无比郑重地说道。
“倒也不是比各位的法子更高明,只是救人要紧,等令郎有好转之后,几位再行探讨更为适合的方剂,如何?”
如何?当然是心里没底啊!
不过宁非有一点说到了李郎中的心坎里,他儿子身体孱弱,暂时也禁不起折腾,还是要先稳住病情才是正道。
但……这个小子……能成吗?
似乎是看出了亲爹的犹豫,躺在榻上的李二郎艰难地喘息了几口,努力说道。
“爹,我愿意一试。”
他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胸口起伏了几下,皮有些费力地继续道。
“儿听闻墨宗开了医学坊,久仰大名,一直未能得见。”
“我如今病重,便试一下又何妨,成与不成,也算了了我的一个心愿。”
他这样说,其实已然是对自己的病情不抱希望。
李二郎也是自小学医,对大瘕泄之症心中有数,又亲眼见到了牛虻村中疫病爆发的惨况,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瘕泄非同以往,乃是暴虐的恶痢。
短短三日,牛虻村已经又不少百姓被夺去性命,而他试了所有的方剂都没能找到能够迅速克制邪毒的方法,自己也难逃一劫。
如此,不如让墨宗放手一试。若真像宁先生所说,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说得略悲壮,听得那三位郎中都面露悲凉。
唯有宁锯子嘿嘿一笑,也不辩白,用眼神示意熊银环可以开工了。
见是个年轻的小娘子过来,李二郎面上一红,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他是李明举的幼子,上面一个大哥三个姐姐,今年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
因为醉心医术,性子腼腆的李二郎到现在都还没定亲,这样近距离地面对一个适龄小娘子,李二郎还是打娘胎出来的头一回。
“男……男女……”
他结结巴巴,一句话还没等说完,就被环娘一把抓住了手腕。
若不是身体实在虚得起不来床,这一下便能激得李二郎一蹦三尺高。李二郎本能地想要缩手,可却抵不过一位小娘子的力气。熊环娘以前在家中做惯了粗活,手劲不是一般的大,指尖发力便压住了李二郎的小臂。
“别动!”
带着棉布口罩的少女低声说道,明眸还瞪了李二郎一眼,似在责备他不配合的态度。
李二郎羞得脸都要滴血了,讷讷念叨了两句“男女授受不亲”,可到底还是没敢把胳膊真的抽走,只得半推半就任由环娘撩开他的衣袖,用牛筋困住了他的上臂。
李明举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方胜拦住了。
他一早便发觉这小娘子并非是在嬉闹,而是有板有眼在操作器具,示意两位同行注意熊银环的动作。
他们的眼神互动,宁非在一旁尽收眼底。
少年矩子微微一笑,配合环娘的动作给三人讲解了一下基本流程,并简要解释了一下静脉滴注的原理和禁忌,听得三人惊愕不已。
竟然……还有这样治病的?真的能成吗?
此刻,在牛筋的束缚下,李二郎的静脉血管已经隐隐凸出皮肤。趁着环娘去准备酒精棉,宁非就地展示了一下血管走向。看着儿子胳膊上凸起的一条条青线,李明举恍然。
“这不便是经脉吗?与我等所知所学并无不同,只是叫法各异。”
“的确。”
宁非笑着点头。
“叫法各异,血管也可理解为经脉,通心脏,有脉动。”
“药物不宜口服,需迅速发生药效的时候,我们会采用静脉注射或静脉输液法,静脉相对动脉血流和缓,管径较粗,容血量多,适合注入药物。”
说这话的时候,环娘已经准备好了酒精棉,用金属镊子夹着给李二郎做了消毒。
李二郎现在依旧脸红,但却不仅是因为与未婚小娘子肌肤接触,更有对自己自作多情的羞恼。
因为他发现,这位小娘子除了最开始捆绑牛筋时候触碰过他,余下时间都在避免直接接触,目光也只定格在他的手臂上,并不曾对他多看一眼。
李二郎长相清秀,又是生于医学世家,家中有余财不说,他自己也年少成名,被视为定安城下一代郎中的翘楚。
这样的李二郎,还没加冠就有媒人上门说亲,之后李家的门槛都差点被踩破,在定安城婚恋市场中很是有一番重量。
今番虽然事出突然,却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未嫁娘子,结果却被对方完全无视,心中也是略感复杂。
环娘可不知他心中转过这样多的念头,少女将琉璃瓶中的药液配置完毕,将输液管中的空气排空,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李二郎的身上。
她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男人,想起他之前挣扎躲避,还以为这人是怕了打针。
怕打针没啥稀奇,同伴的几个军兵也怕,轻易不敢下手,所以他们才进益缓慢。
环娘的手法都是从自己身上摸索出来的。她对自己下手狠,磨练出的技术也便越发纯熟,直到给宁先生扎针的时候,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个熟手护士了。
“莫怕,宽心,很快就好。”
少女轻声道,眼眸却在男人的臂弯间梭巡。
血管人人都有,但每一个的情况都有不同,环娘的习惯是亲自上手确认。
于是她伸出手,轻轻按了下自己看中的那一根静脉,想要感受一下血管的弹性。
指尖接触的瞬间,她明显感到对方的肌肉骤然绷紧,手臂不自觉地再度后缩,像是被烫到一样。
环娘略感无奈,深吸一口气,柔声劝道。
“真的不疼,一下就好。”
因为自始至终都没看向对方的脸,所以也就不知道,躺在床上的李二郎,耳朵都已经红得跟猴屁股一样了。
李二郎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那一处被触碰的肌肤,手臂又酸又麻,偏偏心又跳得飞快。
他看向面前的小娘子,对方手举一枚连着细管子的银针,神情凝肃。
少女长长的睫毛微敛,额头隐隐沁出汗意。白色的面罩遮住了她的容貌,可裸露在外的肌肤莹润光泽,发如鸦墨,眼神格外专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娘子,简直像是磁石一样,牢牢吸引旁人的目光。
这便是墨宗医学坊的生员么?她……
李二郎正想得出神,他蓦地感觉手臂一凉,似乎有什么冷冷的液体在进入手臂。
紧接着,一直扎住胳膊的牛筋被松开了,血液回流,发麻的手臂逐渐恢复温暖。
李二郎下意识地看向环娘,却见环娘已经在收拾用过的消毒工具。
似乎还是感觉到患者心有疑惑,环娘的目光终于定格在李二郎的脸上。
“可以了,输液期间不要乱动,小心手臂会回血。”
“等输液完毕之后,我会帮你拔针,很快就好了。”
李二郎躺在床上,视线与对方相交的瞬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讷讷应下。
他忽然有种感觉,眼前这位小娘子似乎完全没把他当成一个成年郎君。他在对方眼中只是一个“无性别无身份”的病人,除了治疗之外,不会得到更多的关注。
之前那样的目光,也只是在看他的病情,至于生病的人是美是丑,富贵贫穷,似乎都不重要,完全没有多余的情绪。
想到这里,李二郎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事实证明,宁锯子的大蒜注射液真的有效,一瓶输液下去,李二郎的腹泻发烧就有了明显好转。
这其中固然有抗生素的效果,但补液本身就会修复机体内环境的利器,李二郎又正当壮年,效果简直不要更惊艳。
在使用输液之前,宁非也曾和渣统讨论过药物用量的问题。
一人一统推演了半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在这个没有抗生素使用前例,一切都是纯天然的年代,抗药性的问题根本不存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过敏,用量还是要谨慎。
这方面渣统也帮了大忙,有效成分的含量宁非没办法准确掌握,渣统的扫描就起了关键作用。
李二郎打了三天吊瓶,痢疾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能下床能用饭,和之前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模样判若两人。
只是他有些失落,因为后两日来给他扎针的都是边军,手法自然比不得环娘纯熟,有时候还要拔针重来。
李二郎不怕疼,但他还是期待能再见那小娘子一面。
第三日上他转弯抹角打探了一下,得知对方已然跟着宁先生去了牛虻村,心情瞬间沉入了谷底。
“那……那是个小娘子啊……”
李二郎讷讷地说道。
“咋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难不成是为了追随墨宗的宁先生么?”
听他这样问,正扎得一头冷汗的兵丁骤然抬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说啥哩?谁不想追随宁先生啊!”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再度确认了一次李二郎的血管走向,然后捏着针头小心地往里塞。
李二郎疼得想抽手,但理智还是及时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听到那年轻的军士松了口气,知道这一针总算是扎成了,紧绷的手臂也开始放松。
只听那军士说道。
“本来是该我们这些爷们去的!结果宁先生嫌我们不专精,耽误救治的大事,不然你以为爷们会让个小娘子去疫区?”
“环娘可是咱们班最厉害的生员,她说治病就是要多看病人,不然哪儿来下针用药的把握。”
“他们带了不少针药,估计有几日牛虻村的疫病就能治住,这针药真的很灵验。”
“我看她这个架势,将来肯定是要做教员的,说不定是我们定安城第一个女郎中,有大造化哩!”
是么……原来她叫做环娘。
李二郎默默想起了那日带着白色棉布面罩的小娘子。
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今天才听说她叫“环娘”。
环娘,环娘,墨宗医学坊的环娘。
他现在越发对墨宗开设的医学坊起了心思,只恨不得现在便骑马出城,亲眼去到牛虻村环娘所在的地方亲眼见识一下。
这九凌城究竟是怎样一个神奇的地方,竟然能培养出这样多精彩的人物?!
不晓得……墨宗有没有门户之见,收不收济世一门的郎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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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锯子不懂中医,关于经脉的解释不正确,文中关于中医的解释都是作者在百度上扒的,大家凑活着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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