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作者:信天南      更新:2023-05-22 02:33      字数:4239
  在三十涯,从林夏两口子家旁边的蟋蟀窝里的蛐蛐到永渡河里的□□精,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所有东西,都知道十三爷不仅是个接地气儿的孤家寡男,还很有慈悲心。
  寻常,要是哪只半死的麻雀踩了谁家祖坟上的狗屎运,被他碰上了,便有十成的几率活下来。
  今天,斜阳夕照之时,十三爷颀长的身影便从北面翩翩而来。他怀里竟抱着个人。
  那人一头乱发罩着脸,头发很黑,他胸口上还插着把箭,乌黑的箭簇从十三爷的臂弯下露出来,冷光一闪,这半死不活的人就把谷里的妖魔鬼怪吓得心口一凉——这人都快死了,竟然在十三爷怀里动弹了一下,只见他一只手猛地抬起,反攥住容名的袖子,活似诈尸一般,将将摸着那片衣袖,又偃旗息鼓地垂了下去。
  容名没吭声,朝街坊邻居们笑笑,镇定地上了永渡桥。
  十三爷捡了个人回来。
  这没什么稀罕的,十三爷经常捡些半死不活的东西回来,他老人家慈悲心发作了,谁也管不着。大家收了目光,各自拾掇回家吃饭。
  容名踏过木桥,穿过竹林中的蛮荒小路,进了他的木屋,往榻上一坐,把这倒霉鬼半抱在怀中,左手发力,将那铁箭两头切了,右手抵在这人心口上,缓缓注入灵气,左手再一动,那半截箭就被抽了出来。
  灵气虽把伤势定住了,但那两个口子依然前后发力的渗了血,染得容名的一身白衣沾了这斑驳湿红,血腥味沁了一屋子。
  倒霉鬼被疼得哆嗦一下,虚虚的睁开眼睛,透过睫毛根,射出两道冷光。容名瞧着,大概这人是个硬茬,不分好歹,又不动声色的滚出一片狠厉。
  那戒备狠厉滚到一半,两片绷紧的嘴皮动了一下,倒霉鬼昏过去了。昏之前,他竟然已把袖中的半截薄刃抓着了,虚虚的抵在容名腰侧,速度之快之轻,连十三爷这个神仙都没有察觉。容名愣了愣。
  这人要不是受了重伤,他腰上,现在该有一条又长又深的血口子了。
  容名看了一眼,伸手,将那薄刃抽出来,没成想,他越抽,刃就被攥得越紧。容名收手,先把这人一心口的血止住,将那一身破烂的湿衣扒了,露出两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及一块挂在脖子上的白玉。他从自己身上撕下一缕长条,长手一伸,把床头上放的一瓶药膏勾来,一股脑往这人伤口上一抹,把长布条缠上去,打个死结,将人侧放在榻上。
  他站在榻边,想了想,又从腰侧的锦袋里摸出一个瓶子,倒了一颗白色药丸,把这人嘴一掰,药丢进去,再一合——那块白玉突然亮起一道柔光,容名垂眸一看,没看出个什么头绪,又把玉拈起来。
  白玉背面露出两个字。
  那两个蝇头小字鎏着金,雕得十分精细,一笔一划,落下一个“小蛮”。
  容名看了片刻,把玉放下,笑了笑。
  小蛮。
  这名字有点女气。
  天色已经不行了,从窗外投了有点昏暗进来,把这屋子闹得像鬼屋。容名点了灯盏,在屋里的木桌旁坐下。
  他这小屋,共有两间,一间堆放书籍物品,一间供他休息落脚。便是这间了。
  这屋子不大,里边摆放的东西也不多,一张长榻,一张有些粗糙的红漆长案桌,案桌上的一盏灯一堆书,案旁的一把椅子,椅边墙上挂着的无名剑,无名剑旁挂的一袭黑斗篷,其余的,就只剩偶尔撞进来歇脚的灰尘,以及一个沉默写字的十三爷。
  这不像是个天上的神仙住的,倒像个穷酸书生的破屋,风声连着河水呼啸而来,掀得屋上的野草东倒西歪,直从屋顶飞进窗来,衬得沉默写字的十三爷有点大厦将倾的颓败。
  半晌,容名将笔搁下,把书一合,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长榻,那榻上的人猛地把眼睛瞪起来,有点像被逮住尾巴的耗子,似乎是做贼心虚,似乎又有些戒备,总之那双眼睛和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让人看不清。
  这神色复杂的人姣好的面容上还带着一层病气,刚捡回一条命,就迫不及待的想挥舞爪牙了。他把手放在背后,抓着匕首。
  少年一身潋滟的绝代风华,长得一双好眼睛,介于桃花眼和狐狸眼之间,有点微圆。到眼尾那,薄薄的眼皮轻扫一下,有些凌厉,又有股惹人怜爱的意味。只是那双眼睛里并没有一丝温度。
  容名把眼睛一低,说道:“伤口有些深。睡一觉吧。”
  少年仍旧戒备森严的盯着他,半个时辰后才稍微把刺软一软。
  但只要容名轻轻动弹一下,那双刚半合上的眼睛又倏地睁圆,直勾勾的钉在他身上。
  容名被他搞得无语至极,却只是笑一笑,可心里却没那么宽容。(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都说近朱者赤,这人,恐怕是在墨黑的环境里长大的,以至于那双眼睛里除了戒备和恐慌,很难看到属于人的东西,就像一只暗夜中的小兽,呲着獠牙,战战兢兢的对着缩在角落中的他。
  三十涯的小镇中,和这少年年龄相仿的小妖小怪小鬼头们多如牛毛,却是从来也不长心眼的,一天天的,心智都被掺在饭里下肚了,以至于十八|九岁了,还和八|九岁的一样,整天带着四五岁的那群崽子满谷乱跑。
  这个叫小蛮的小东西缩在角落里小鸡啄米的打了会瞌睡,手里的刀刃差点割到大腿上时,他重重的把头一点,被自己吓醒了,蓦地抬起头,望着那边撑着桌案浅眠的男子,愣了愣,这一愣,就看了半天,他把眼睛一眨,那两道紧绷绷的视线就被收了,又将头缩回膝盖上,半睁半合的注视着容名,生怕这不知名的陌生男子陡然发力捅他一刀。
  这世上有四种人,一种是记好不记坏的人,一种是没心没肺的人,一种是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活菩萨,最后一种,是记坏不记好的人。他是最后一种。
  陆安期一整夜的操心着小命,伤口处前后夹击,把他痛得冷汗淋漓,却也不曾吭一声,直到痛晕过去两次,被自己吓醒三次后,终于合上了眼。容名挑着眉,看了他半晌,旋即摸了摸眉角,暗暗叹息一声,又过去把这人身上的血止住,来来去去的折腾到天亮。
  茫茫的晨曦从山谷东边冒出头来,最先投在那高瘦的崖上,慢慢往下移,给这片被水雾笼罩了一夜的竹林砸下一抹天光。竹林里还半明半昧之时,小屋外升起一炉火,容名把那些个安神的补血的药一股脑扔进炉上的药罐子中,盖上砂锅盖,拿扇子在火炉边扇了扇,良久,火温渐凉,他拿出碗,倒了一碗又浓又苦的药,往屋里去。
  他脚步声刚一响,那少年郎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难为他昨日还在生死边缘徘徊,如今看来,是不必再喝药了。陆安期偏头盯着容名,半蹲在枕头边。
  被十三爷放在枕边的薄刃倏地被人一捞,又牢牢的回到了疑神疑鬼的手中。
  容名只当没看到,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温声道:“喝药。”
  那少年望着他,又看看这碗药,那眼神,横看竖看,活似容名端着的是一碗鹤顶红。
  容名无言片刻,自己亲自尝了一口,才说道:“不烫了,是我给你端过去还是放在桌上?”
  那小子眼睛动了动,一手衔着兵器,一手伸过来。容名把药递过去,手速慢得好像不怀好意的人慢慢地伸来一根稻草。
  他手里的碗“唰”的一下被端走,陆安期把碗转了一圈,沉吟着,旋即一脸嫌弃的就着容名下嘴的地方喝药,喝完,他脸扭了一下,把碗一抛,抱着脑袋缩在墙边。
  容名接着碗,悠悠出去,心想,麻雀虽小,气性却不同阿猫阿狗。他刚走到门口,就听一道还带着些青涩的音气从背后响起。
  “这是哪?”
  容名回头:“三十涯。”
  那个叫小蛮的屁孩静了静,把头靠在膝盖上,不说话了。
  容名把碗放下,出了竹林,悠哉的往桥上一踏,过了桥,在林夏家摊子前停了停。
  “今天有糖糕么?”
  林夏把头一抬,道:“没了。”
  “今早那群小妖怪们馋虫发作,您来晚了一步。”文君把茶包扔进大锅里,两手在腰上一插,道:“十三爷想吃糖糕?去殷秀秀的摊子上瞧瞧吧,她姐妹俩从来都是把糖当饭吃的。”
  容名笑了笑,转身往镇里去。这镇子很长,顺着东岸的宽阔平地一路沿着永渡河延展开,镇两头随时都会有屋舍添补上。
  镇上的路是幻化的,房子是乱修的,妖怪们怎么喜欢怎么建,模样千奇百怪,大门各自安好,东西南北朝向的都有。或许妖怪们心血来潮,终有一天会把门对着天开。
  殷秀秀姐妹便住在镇子南边,顺着大路一直往下游去,最末端的一家挂着白灯笼的店面,就是她姐妹俩的铺子。
  殷秀秀是个女鬼,因当年被情郎杀害而沉在永渡河中,被容名捞起来后,她们这种沉尸几百年的怨鬼,地狱已经装不下了,鬼差没有收她,她便在这镇上住下,后来捡到一个乱吃药死掉的冤鬼顾小面,两只鬼便结为姐妹,合住在一起。
  因顾小面喜欢吃糖,一张嘴总要找点新鲜东西刺激,殷秀秀就开了这个糖铺子,发明了百来十种口味的糖点,一边卖给镇上的小东西们,一边供自家那张嘴内耗。
  容名站在铺子前,那撑着脑袋在梦里点兵点将顾小面把头一点,磕在她前面的冰糖上,她舔了舔舌头,顺嘴叼了一颗糖,那颗糖一到她嘴里,就被鬼气化为齑粉。顾小面抬起头,见容名正在摊前捡糖,眼睛乍然一亮。
  顾家小面此生有两爱,一爱吃糖如命,二爱美男无双。
  十三爷不仅温柔体贴善心泛滥,而且长得一张好皮囊,连以俊美驰名天下妖魔的妖王杜预见了他,都不免黯然逊色一分英俊。
  这十三爷身高将近九尺,面容俊美文雅,身形舒朗,飘然如神仙下凡,回眸溺三千烟火,举步如白鹤漫游,风起时如翩翩惊鸿。他一双灿若星辰的凤眼看向什么东西都极其多情,那一头青丝缓缓从肩头落下,在风中一飘,引得顾小面眼睛也跟着飘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起来,连忙把脸一抹,腆着脸上去殷勤道:“十三爷想吃什么口味的?”
  容名已经捡好了,却抬头轻轻看了她一眼,笑道:“都来一点……你姐姐做糖糕了么?”
  “做了做了,这就给您端去。”顾小面说完,一溜烟的窜进屋里,乒乒乓乓的一阵动静歇定后,她手里端了个精雕细琢的盘子,盘子里满满当当的乱堆着一盘冒尖的糕点,她径直往容名手里一塞。
  “上次您说喜欢吃荔枝味的,姐姐就做了一锅荔枝糕,正想给你送去的,却不想您已出门了。这是刚做的,您拿好,慢走嘞。”
  容名道了声谢,把一袋上好的灵石放在摊上,顾小面收了,欢天喜地的抱着灵石啃。
  她们做鬼的不好休养,一不小心就要灰飞烟灭不说,还时不时的要被鬼修抓去练功。幸好三十涯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大家打架可以,但不能伤了和气。
  妖魔鬼怪的和气千奇百怪,因此每天都有些东家长西家短,往往是上一顿的膈应留着下一顿打,打过了,不管双方怎么鼻青脸肿,下次见面,竟然就和平了。
  打架终究有些难看,鬼怪们学聪明了些,便慢慢地收敛起来。他们做良家鬼的,没有兴风作浪的胆子,便只好收拾那一身的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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