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开阳口中的多带几张纸是拆迁合同。
  这六百万，包含了拆迁费跟封口费，丧葬费，签字费，等等等等。
  许开阳怕的是闹大，拆迁办的人冲动跟当地居民发生大规模冲突。死一个人，对他来说真不是什么大事情，尤其凶手还是同湾人，跟死者有仇。
  韩东甚至不乏恶意的揣测，许开阳现在应当还很高兴。这是一种震慑，无形的震慑。发给一些不知满足居民的一个信号，那就是，真会死人。
  如今，大家都在气头上。许开阳应该不会傻到近期内再搞大规模入场试探，多等些日子，台阶就有了。
  现在只要杨国栋这人签字，接下来的拆迁，不会再碰到任何阻碍。
  杨国栋，同湾剩下的钉子户，要么跟他认识，要么就是亲戚关系，多半都指望着他能帮忙提高拆迁补助。哪怕很多人明明知道，开发商不可能在一部分人搬走后调高拆迁价格，还是为了钱报以侥幸，愿意铤而走险。
  新京报多高大上，可惜对许开阳这种人来说，震慑力真不如普通人想象中那么大。除非有人要搞许开阳，这事才有可能在新京报上大肆报道。
  一路思考着，韩东到了同湾。
  走进去没多久，就见到一栋楼前停满了车，来往人员频繁。正是吕同武住的二号楼，他家在一楼，走进去，整个楼道都放满了花圈。
  人听说还在房间里，准备把棺材放到等开发商再一次到来，用作工具。
  韩东观看着周围，嗅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怪味。阴测测的，吕同武家属也不怕影响到这楼的其它居民。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影响，毕竟这栋楼里搬的只剩下三家。
  一个开着的门口，有人绑着白布时而走出，哭声凄厉悲惨。
  碰到韩东，没人记得是谁。多看一眼，就不理会。
  他来前了解过，吕同武现在就吕同文跟父母这些至亲。妻子在他坐牢的时候，带着孩子走了，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去了哪，失踪好像有半年光景了。
  要说也是挺可怜的，怪不得恨举报他坐牢的吴广全入骨，会大庭广众下失控。怪就怪在，吕同武确实人不干净，否则别说吴广全，当地镇委书记想让他坐牢也不可能。
  人死了，吴广全也沦为了杀人犯，韩东想想还是有点人生无常的戏剧感。
  很巧合，正打算去门口叫吕同文出来商量商量，看到了从里面吊唁出来的杨国栋。
  韩东忙打了声招呼：“杨叔，您也在。”
  杨国栋皱了好半天眉头，终于回过神来。开发商昨天弄死了人，这小子今天就敢过来……真不怕把命给丢在这。
  不过他跟韩东虽然有过节，但几番接触，一则忌惮皮文彬对韩东的态度，再则确实觉得这年轻人跟其它人不太一样。
  昨天吴广全红着眼行凶，就是这人一脚把吴广全踹的连滚出去了几米远。看上去是真想救吕同武，可惜慢了一步。
  这至少就带点人味，不会冷冰冰的，拿人命不当回事。
  “我警告你，现在吕家人情绪很激动，你最好别进去。”
  韩东果真不进去了，跟他并肩往外走：“杨叔，你帮我打个电话，让吕同文出来谈一谈。”
  杨国栋眼神看傻子一样：“我帮开发商的人？”
  “赔钱，这是许总的意思。您别这么看我，我就是奉命做事，平时又不缺德，咱们都一样普通。再说了，这笔钱是许总心里过意不去自己掏的腰包……他真没必要掏这笔钱，完全可以放任吕家跟吴家纠缠。法律上，你们也没办法把这事往许总身上套。”
  “你自己去找他，我不打。”
  “要不打电话我走了，以后吕同文再闹，我就让他去找你。给他送钱，是杨叔你拦着不让送。”
  杨国栋脸颤了颤，手直哆嗦。
  他是真没碰到嘴巴跟刀子一样的人，每次都堵的他恨不得抽自己。
  想着打个电话毕竟不是大事，吐口气拿出了手机，站在二号楼前的空地上拨通。打完，准备离开，又被韩东扯住了胳膊。
  杨国栋彻底恼了：“松开。”
  “吕同文要跟我协商，肯定会找个权威人来做见证。您就是同湾最有威望的，走不几步，他肯定再联系你。何必这么麻烦，在这等会就行了。”
  杨国栋在琢磨这事跟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被韩东一说，好像是就该是他的事。自个好像又被套了！
  没时间理清楚被绕进沟里思维，唰的一下，楼里浩浩荡荡涌出二十几号人。披麻戴孝，把韩东跟杨国栋直接围在了中间。
  老头跟老太太最激动，上前就要找韩东拼命，被杨国栋给拦着了。
  韩东是个中间人，来这挨了揍，开发商别说赔钱，说不定又得抓人。虽然他也恼的想给这年轻人两拳，可打人总得分清楚主次，真打不着这人……
  有人冲动，有人拦，有人骂。
  韩东像个看客，观察着扮红脸亲属，跟一群扮白脸的亲属。他给了这群人一个台阶，也想让他们安静一下。鞠了个躬：“我理解你们心情，但我尽力了……今天来，是代表许总表达一下歉意……”
  接下来韩东被簇拥着进了吕家，隔壁放着棺材，一群人就在客厅谈。
  其实很好谈，钱就在兜里，却没办法当着所有人的面谈。
  吕同文也聪明，让一帮无关紧要的亲戚朋友先去外头等着：“别以为赔点钱这事就过去了……”
  “我知道，多少钱也救不回人命。问题人已经去世了，家人得生活，许总让我过来，是表达一下他的歉意。你们接下来要找谁，要起诉，跟他没关系……”
  “其实不好妄议逝者。但都清楚，这是私人恩怨，不要把火烧到无辜人的身上。这样，我现在身上就带着钱，如果你们觉得可以要，拿纸笔，我临时弄个合同，签一下。”
  “什么合同？”
  “吕同武有妻子，两人还没离婚，也有孩子。虽然说她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也要考虑到。这钱，她如果回来，你们要答应分给孩子应得的那部分。不回来，你们就看着办……”
  吕同文一下子就被戳到了要害，起身咆哮：“凭什么要分给那个贱女人的孩子，我不可能签什么狗屁合同。”
  “不签那我走了。”
  “你好像还没说过赔多少钱？”
  “我再跟你说一遍，赔多少，你就要多少。这是许总出于人道主义的赔偿，他可以赔，也可以不赔。”
  “你要真想正儿八经的谈一谈，就叫上我杨叔，跟爷爷奶奶，咱们几个去公证处谈。”
  “在这你他妈还敢耍横！”
  韩东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剩下的，不方便继续说。
  有人作态要拦，被杨国栋使了个眼色，让开了。
  这年轻人压根也不是吃这套的性格，又不可能真打，演戏没用。而且韩东提出的那个让吕同文签同意给吕同武孩子那部分的协议，有点在意料之外，不知道是开发商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在杨国栋看来，拿钱给吕同文把事摆平就跟开发商没关系了。这人，心细的全考虑了一遍。杨国栋当然清楚吕同文是什么人，早年间跟他哥哥差不多，地痞无赖一个。没协议，将来万一吕同武妻子带孩子过来要钱，屁也拿不到。
  就是自个，跟吕家不是什么太深交情，硬生生被韩东扯进了这件事里面。
  ……
  公证处，协商着起草了一份协议。一式三份，韩东把支票跟拆迁协议也一起摆在了桌上。要签一块签，不签所有之前谈的全部作废。
  杨国栋一点也不意外，谁也不是圣人，许开阳凭空出这笔钱。除了压吕家情绪，再就是签字了。
  拿了这钱，需要保密，不能闹事，要规定时间内搬走，不再阻挠拆迁……
  吕同文看着韩东，韩东也没避开，解释道：“别人交代我怎么做，我就是复述一下。签不签跟我没关系，钱你要不要也跟我没关系。”
  又十分钟的耽搁，最终一一签了字。当着吕同文的面，韩东提出让杨国栋在公证人那栏摁手印签字的时候，杨国栋哪怕是心里骂娘，也抹不开面子。只好拿过纸笔，磨磨唧唧接下了给这桩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锅。
  万事落定，刚才气势汹汹的吕同文父子，拿到支票后，态度大变，客套着说要请杨国栋跟韩东吃饭。
  眨眼仇，眨眼恩。
  吕同文算盘打的很厉害，拿了这笔钱，完全可以再敲吴广全一笔，喜色溢于眉梢。
  韩东陪着几人聊了一上午，是有点饿了。不过不想跟吕同文一块吃，非拽着杨国栋上了自己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