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侨从没在大马路上看过书，一时半会儿静不下心来，何况此时心也不在这儿，便没细细阅读。扭过头刚想喊帝君走，这才一会儿功夫，帝君手中的那本书已经翻过了大半本。
  他看一页的功夫只够唐侨看清右下角的页码……唐侨凑过头飞快扫了两眼，文风晦涩用词精准，没有抒情句子，一看便知是一本专业书。
  唐侨望洋兴叹，索性等他看完。
  “哎呀！”这声音入耳，唐侨循声扭头，只见不远处有个白头发的饿鬼摔倒在地上，看模样是个老大爷。
  这位摔得有点狠，掌心撑着地努力了两下也没爬起来，他的老花镜掉了，拐杖也被摔出了老远。
  唐侨正要上前把人扶起来，还没等她抬脚，便见四周无数饿鬼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前，里三圈外三圈地把那老大爷围住了，给他捡拐杖的、戴眼镜的、揉脚腕的、拍衣服上的灰尘的……各个嘘寒问暖，带着一脸亲切的微笑。
  “老翁可安好？”
  “我就走在您后边，方才有点出神，没能及时扶住您实在是不该。”
  “路有崎岖，实乃交管部门之不是。”
  “哎哟这老花镜碎了，要不您戴我的吧？……哦不行，我这是近视。”
  “大爷怎么一个人上街啦？您家住哪儿我送您回去吧？”
  好嘛，一个个全是道德标兵。唐侨来了兴致，站在边上看热闹，在接下来的十分钟亲眼看见一个女大夫给老大爷正了骨，亲眼看见一个西装精英去附近的眼镜店匆匆配好了老花镜，还亲眼看见几个大小伙子把老太爷抬回了家，正应了那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简简单单一摔一扶都能上感动中国啦！】
  【看着有种蜜汁尴尬_(:3」∠)_】
  【是我太冷漠了吗？要我的话把大爷扶起来，问问他摔没摔伤，要是摔伤了喊个出租车带他上医院，没摔伤我就走了t.t】
  【感觉自己道德素质好低下啊……】
  唐侨也深有同感，翻开小册子准备做好事。正好看到路边有一片落叶，她咯噔噔跑过去捡起落叶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手里拿着的暂居证“嘀——”一声，原先的20分变成了25分。
  机械的电子声道了句口号：“城市是我家，保护环境靠大家。请继续加油！”
  “哎呀好神奇。”唐侨赞了一句，转念又觉得不对：“这样岂不是我说什么做什么都被监视着？”
  帝君微微蹙着眉，一脸深思：“教化本应如春风化雨一般，潜移默化才是正理，如此强加于人，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
  唐侨好笑地拍拍他肩膀：“我觉得效果还不错，能从小事着手去限制城民的恶心，久而久之大家都养成了每天做好事的习惯，慢慢就变成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像我们那里，很多人的底线只是不违法，破坏社会公德的人挺多的——比如人人都知道不该践踏草坪，可只有罚钱才能遏制住。”
  “但在这孔孟城，哪怕只是随地吐口痰这样的小事都会受到周围人的排挤，甚至是嫌恶，还会扣积分受惩罚，社会风气不是很好嘛！”
  帝君浅笑：“你说得也有理。”他为人时学的用的都是治世之道，又是朝中清流一派，惯于褒贬时政，像这般立场不和的情况若放在以前定要好好辩上一辩，此时却舍不得扰唐侨兴致，便轻描淡写掀过去了。
  唐侨沿街逛了好几家店，充分体会了孔孟城的风土人情。比如她在店里看上了一样非常精致的书雕，是将一本厚厚的字典雕成了旋转木马的模样，每只木马都栩栩如生，甚至能看清马上坐着的小孩脸上畅怀的笑。
  唐侨特别喜欢，那老板却跟她说：“你进门后没说一个成语，我不想卖给你。”
  还有这规矩？唐侨傻了眼，一时脑子空白想不到有什么成语。还是帝君给她解了围，淡声说：“此书雕鬼斧神工，在下还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雕工，敢问可是先生得意之作？内子爱不忍释，先生可愿割爱？”
  “过奖啦！”老板笑得合不拢嘴，亲手把那书雕包好送给唐侨了，还送了两个小摆件，死活不收一颗灵石。
  那之后唐侨无论进哪家店都提前打好了腹稿，进门就往外蹦成语，再没有拿着灵石都买不到商品的事了。
  两人沿街逛着，行到了街口处，身后一道呼声赫然入耳：“嘿——tang！等等！wait me！”
  唐侨来了饿鬼道还是头一回听到英语，话里喊的这么个“唐”的读音听来十分熟悉，她下意识转回了头。
  对方方才只是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毕竟看背影也瞧不出来，结果还真喊对了，登时喜得咧开了嘴。这骷髅个子挺高的，跟帝君一样是个大长腿，穿着灰色套头衫和牛仔裤，看模样是个年轻小伙。
  他几个健步上前来，握着唐侨的手一阵晃，四下小心望了望，这才压低声音跟唐侨认亲：“我是饿鬼道另一位主播啊，tony！”
  “啊？”唐侨嘴角一抽：“你哪国的？”
  托尼咧了个笑，一口白牙在探照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我是华裔啊华裔。先前魔界有个主播退赛啦，我在几百份申请中脱颖而出，就被送过来补缺啦！”
  唐侨直播饿鬼道的时候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做复活赛中打赏最高的主播，还真没关注过排名靠后的主播都有谁，也不知道十五个主播里混进来个外国人。
  此时饿鬼道没什么熟人，而这外国骷髅普通话标准，因为他变成了骷髅，白皮肤大卷毛的特色也都消失了，尤其这人还是自己的同行。唐侨挺有亲切感的：“你怎么也来孔孟城了？”
  托尼无奈摊手：“谁知道呢？上边叫我配合你工作，也没说要我配合啥。本来应该还有个主播来的，好像是半道儿迷路了，要迟个几天，咱们先进去探探。”
  “嘿！”他跟帝君亲切地打了个招呼，小心翼翼地多看了两眼，趴在唐侨肩膀上跟她咬耳朵：“这就是那大仙儿？论坛上说什么苏炸天的长腿男神，我还不信呢。这一瞧见真人，嘿！你别说，还真像模像样的，比我这么多年来见过的姑娘都漂亮。”
  【……】
  【随随便便趴女生肩膀，还讨论男神颜值，这托尼看起来不怎么直的样子……】
  【糖糖要小心了！！】
  “疼疼疼疼疼！”托尼忽然一声惨嚎，声音大得连路旁专心致志看书的饿鬼都瞟了他一眼，同时他的暂居证“嘀——”一声，20分变成了10分，一个机械的女声说：“公共场合大声喧哗，扣10分。”
  托尼揉着自己的爪子，压低了声音瞪着帝君：“大仙你干啥啊？”
  帝君眸光凉凉地盯了他一眼，揽着唐侨的肩膀往自己这边靠了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得有点晚了，然而稍稍粗长了一点是不是……
  第57章 领主
  “唐，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在这地方还能碰上熟人。我来这四十多天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你知道吗？”
  “还得在身上贴好几张黄符, 说是要防煞气。你摸摸, 这还是防水的。”托尼抓过唐侨的手往自己胳膊上按：“洗澡都不会湿, 你们东方的术法……”
  话还没说完, 托尼又是一声哀嚎。他暂居证上的10分立马变成了0分，再一次因为大声喧哗被扣了分。
  托尼瞪着帝君深吸口气，憋屈地跑到路边找了个读书角, 从随身空间里掏出几本书放上去, 又拿纸巾把书架的边边角角飞快地擦了一遍, 总算赚回了10分。
  唐侨脸有点红, 趁着托尼还在那边猜书架, 小声跟帝君说：“其实现代人不像你们以前那么拘束了，这样的肢体接触不算什么的。咳, 他那不是在占我便宜……你要是不喜欢的话也别老拧他胳膊，他扣到负分会被驱逐出城的。”
  帝君眉骨蹙起, 好一会儿艰难地点了点头, 勉强算是认可。唐侨怕他不开心，主动挽上他胳膊, 踮脚在他腮帮子上亲了一口, 笑着说：“我也会注意的。”
  托尼忙活完后归了队, 瞅一眼自己直播间的弹幕，小心翼翼瞅了帝君一眼，压低声音跟唐侨偷偷说：“我的观众说你男朋友好小心眼。”
  帝君耳力过人, 听见这话更小心眼地错开一步，隔在了托尼和唐侨中间。托尼目瞪口呆，只好隔着这座冰山跟唐侨继续絮叨：“来了这饿鬼道，每天睁眼是骷髅闭眼是鬼魂，速效救心丸我都吃了一板了。工作人员每天晚上给我送安眠药，我才能勉强睡着。他们还老让我填心理测试一百问，说是要随时监测我的心理承压能力。”
  唐侨真不知道做个直播还有如此苦衷，自打来了饿鬼道的第一天，帝君就跟在了她身边。这条大腿不光有用不尽的灵石，还能兼职厨师和保镖，在四处旅游的途中还能唠嗑撩汉，唐侨身心都健康得不得了。
  这么一想，唐侨都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很多主播联名投诉自己了——实在是太招人恨了！
  孔孟城比曾经去过的太极城都要大，唐侨在街边的地图板上瞅了好久，也没在城中心附近找到城主府的位置，只好跟路边一个饿鬼问了问城主府在哪。
  在郊外的饿鬼坟盗骨的那个饿鬼头目曾说过，孔孟城的城主名曰重霄，同时还是三番领的领主，辖下七城都是十分富饶的城市。重霄领主常居孔孟城，若无要事不会离开。
  “噢，你们找城主啊？是外地人？”这饿鬼一指头戳在地图下方，“城主府在南面。”
  那处画着好多麦谷和棉花的标记，唐侨不由诧异：“这不是块农田吗？”刚才她看见了这块地方，但一眼就略过去了，谁会把城主府往农田边上想？
  “是啊，我们城主就跟着农民一起下地呢。城主府里好多大官，都得每天跟着农民一起做农活，到田地里去打卡，不能偷懒不能缺勤。”
  “你们是外地人？”路边椅子上正在看书的饿鬼听见几人说话，笑眯眯插|进话来：“我们城主说做官要勤政爱民，身先士卒，要做老百姓的公仆，时刻冲在最苦最累的最前线。所以城主府就落在了农田边上。”
  【听起来是个好官。】
  【可是城外有一大片饿鬼坟啊，白骨堆成了山，身为城主他能不知道？会不会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官？】
  【一直逗比的画风开始转向悬疑了吗(⊙-⊙)】
  三人往南面的方向行去，唐侨见到农田以前，脑海中的画面是这样的：贫瘠的土地，满地乱种的庄稼。因为饿鬼道没有阳光，水源也少，再加上没有纯天然的农家肥，连条能松土的蚯蚓都没有，怎么能有肥沃的土地。
  唐侨来饿鬼道一个半月了，也走过了四个城市，除了萌宠城十分破败以外，剩下的三城都有大量现代化的痕迹，可农林牧副渔相关产业却基本没见过。
  而且饿鬼的设定是永远吃不到食物啊，完全不能想象他们种地是为了什么。唐侨把常见的农作物想了一圈，只觉得种棉花和油料作物对他们有点作用。
  可真到了农田，眼前的事实顿时把唐侨的脑补彻底推翻：整整齐齐排布的智能温室大棚，无土栽培，能模拟日光、自动调节温湿度的那种大棚。
  来观光的人还不少，负责带领游客观光的饿鬼细心解释道：“我们的大棚从播种、护养到收割全部自动化，可以实时监控农作物的水肥状况……大家看到那边那个头盖骨大小的小机器了吗？那是电子杀虫机，会捕捉昆虫振翅的残影，能区别害虫和益虫，自动灭杀害虫。”
  “……可能大家走近的时候能听到一点点嗡嗡的声音，那是模拟害虫的声音。科学研究表明植物在有一定危机感的情况下会生长得更好，所以要给它们营造一种身边有害虫的错觉，它们在压力下会成熟得更快。”
  “只能看不能乱动啊……哦，那个是声波助长仪，能加快细胞分裂，产出来的水果更多更甜。”
  果然饿鬼道人才辈出啊。唐侨不由感慨，当初帝君在枉死城捉到的那只饿鬼曾放言：兴许再过百十来年，饿鬼道连宇宙飞船都能造出来。
  当时她还当笑话来听的，如今再想想，没准能成真呢。
  问清了城主的位置，唐侨扯扯帝君，有点惴惴不安：“咱们要跟他说什么啊？难道要开门见山问问郊外的枯骨坟是怎么回事？这样好像不太好……万一不是人家做的，那多尴尬啊；万一真是他做的，下一步就是要灭咱们口了吧？”
  帝君反手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孔孟城人心祥和，瞧不出半分戾气，想来这城主也不会是大凶大恶之人，无须惊慌。”
  托尼拍拍帝君肩膀：“万一真遇上什么危险，大仙儿你能带上我一道跑吗？我跟糖糖是同事。”
  “本君怀里只能抱一个，你自己机灵点。”帝君淡声回了这么一句，无情地拂开了他的干柴爪子。
  托尼咧嘴一笑：“没事，可以背着我……哎别走啊！拎着！一手拎一个总成了吧？”
  这大棚占地不小，唐侨三人沿路问过来，总算找到了重霄领主所在。头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这位整个饿鬼道赫赫有名的领主蹲在几盆西红柿旁边，白衬衫上沾着泥，因为身旁有旋转洒水喷头，他的裤脚高高卷起，两条白森森的小腿骨露在外面。
  若头上再戴一顶草帽，简直跟地里的农民没两样，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个时代的，丝毫瞧不出大人物的范儿。
  此时他正背对着三人，小心翼翼地摩挲面前那几颗没熟的绿西红柿，动作极轻，仿佛母亲在摸自家闺女，满腔怜爱之情几乎要从动作中溢出来。
  唐侨清清嗓子，唤道：“领主大人？”
  领主头也不回：“何事？说。”声音清冷，言简意赅，且从这么三个字中就透出不近人情来，跟唐侨所想的爱民如子形象不太一样。
  转念一想又觉得也挺合理，毕竟孔孟城公民积分的制度也是他首创的，说扣就扣毫不留情。
  唐侨张张嘴巴，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好朝帝君抛去一眼。帝君接过话：“我三人久仰领主大名，此番慕名前来。未见城主之前倒是先领略了孔孟城的风土人情，着实令我等大开眼界。”
  重霄领主没起身，却转回了头。唐侨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因这骷髅每只深陷的眼眶里都有两只红眼珠，这般的重瞳看上去比别的骷髅还渗人。唐侨又没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吓了一跳，刚往后退了小半步就被帝君在腰后撑了一把，定定心神，很快镇定下来。
  托尼很明显也被吓到了，脱口而出：“damn it！”好在城主听不懂。
  城主一双重瞳微微眯起，仿佛能看透人心似的，四只红眼珠也不知是在盯着谁看。唐侨被他盯得心里发慌，微微避开了视线。
  他又转回头，从种西红柿的花盆细致地拔杂草，不疾不徐道：“你三人并非我界之人，是从何处来的？”
  他的语气虽轻描淡写，听在唐侨耳里却不吝于惊雷炸响，登时腿肚子一软。当初那太极城的城主认出了帝君的身份，这位也是一眼就看透了三人的伪装，想必功力深厚。
  帝君眨眼功夫心思飞转：这饿鬼道属于佛家六道之一，想来佛祖对其最有威慑作用，立马双手合十道了一句佛号：“小僧乃印宣真佛座下俗家弟子，法号妄患，受佛祖所托来饿鬼道一探究竟。”
  领主低低笑了两声，这笑声腔调古怪，好像是“呵呵呵呵呵”，又好像是“哼哼哼哼哼”，总之听上去让人觉得后背有点毛，有种微微的凉从脚底慢腾腾爬上心头，连身遭的空气仿佛都沾上了一种微妙的煞气。
  他也不理唐侨三人，兀自摘下一个没成熟的绿西红柿，仰起头把西红柿的汁水挤进了嘴里，酸得直皱眉，也十分苦涩，重霄领主却长长叹了一声：“这才是活着的味道啊。”
  没成熟的绿西红柿是有毒的，唐侨有心提醒，可想想饿鬼咽不下食物，估计他也就是用舌头尝尝味儿，也就没说什么。
  不忍心戳破他的梦，唐侨委婉地问：“种这些有什么用？”与其白忙活一场，不如想想如何才能早日投胎，或者跟高层反映下看能不能增加投胎名额。
  城主蹲在地上，微微仰着头看她，露在兜帽下的眼珠亮得惊人，他意味深长地说：“总有一天，能吃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