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节
作者:百里牧烟      更新:2024-04-04 03:44      字数:4006
  “你父亲那些老将,不用他们,他们资历老,闹得起来吃不消,但用他们……”她长长叹了口气,“阿暥就回不来了。”
  魏西陵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前天这事儿,我这心里到现在都发慌。”太夫人翕动的嘴唇有些发颤,她深深吸了口气稳了下神,“在事情澄清之前,阿暥还是不要回来了。”
  魏西陵也是那么想的。
  北伐后,中原一统,就可以将当年之事公诸于众,到时候真相大白,多年阴霾一扫而空。但在此之前,为了不惊动皇帝和王家狗急跳墙,他们必须沉住气。无论是为了安全还是保密,这一两年内,萧暥都不能再回江州了。只是太夫人这里,怕老人家想不通。
  老太太忽然握住魏西陵的手:“西陵,你们什么时候替阿暥澄清?他还会回来的罢?”
  魏西陵道:“事成之后,我会接他回来。”
  太夫人明白这事成两个字包含了多少艰辛和不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沉默片刻,她又叹气道:“阿季,明天也要走了。”
  ***
  早春夜寒,明黄的灯光在四周的晦暗中晕染出一片暖色。
  魏瑄伏在木纹清晰的案头,手中托着那张碎成七零八落的狐狸面具,细细地清洗去泥尘,然后丝丝缕缕地拼接起来。
  明天早他就要启程去玄门了,临行前,他想把这个狐狸面具修好。
  一点灯火落在幽深如潭的眼底,灼灼如流金,寂寂若相思。
  “阿季,灯芯要烧到头发了!”嘉宁惊叫道。
  魏瑄却恍若未察,他就像一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工匠,专心致志。
  嘉宁几步上前,赶紧把灯移开了点。手不小心碰到了铜灯的罩子,烫得缩了下。
  “阿季你才多大,别跟皇兄似得日理万机,头发都快理没了,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亲兄弟?”
  魏瑄总算是听到了,蓦地抬起头,然后嘴角无奈地挽了下,“阿姐,我把这个补好。”
  但是前日,孟秩这近两百斤的体重,一脚踏在脆弱的面具上,碎得何止是四分五裂,简直就像是一片片凌乱的雪花,他又重新一点点地拼接,再细细粘合。
  “这东西都粉碎了,修不好的,回头姐给你买个新的。”嘉宁大咧咧道。
  “阿姐,不用了。”他语气恬淡,继续埋头修补,好像要把这漫长的夜全都消耗在这一件事上。
  嘉宁看了片刻,就困得撑不住了,“阿季,熬夜也秃头,你明晨还要启程去玄门。”
  她用手捂住个哈欠,打开门刚走到廊下,没走几步,就差点跟人撞个满怀,耗在对方利落地避让同时托住了她的手肘,以免她糊里糊涂地拜了年。
  “西陵哥?”嘉宁一惊,睡意顿时醒了几分,她以为魏西陵至少也要次日晌午才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暥哥哥走了?”
  魏西陵点了下头,又道:“阿季明天要去玄门,我来看看他。”
  魏瑄也没想到魏西陵这么快就回程了,一时有些意外,还有点尴尬。
  那夜长堤上,那汉子一口一个婶娘叫得贼顺溜,还时不时把咱叔、绣花枕头挂在嘴上。魏西陵不可能听不见。
  他相信以魏西陵的敏锐,大概多少也猜到他们编排了些什么。好在魏西陵一向不会置喙这种无稽之事。尽管如此,两人目光交错间难免还有些一言难尽。
  魏西陵简单地关照了几句后,目光静静落到案头那个七零八碎的狐狸面具上。
  “这是在长堤上捡到的。”魏瑄赶紧道。
  嘉宁道:“都碎成这样了,还非要修。”
  魏西陵话不多说,吩咐下人寻来几根细竹篾,编了个细密的框架。
  魏瑄立即明白了,这面具碎地太厉害,如果没有支撑,粘合起来后,也容易走形。
  他诧道,“皇叔怎么还会这些?”
  嘉宁抢道,“以前府里有个拆家的,梁上的瓦都能给揭下来,西陵哥都是自己补。”
  当年萧暥刚来公侯府不久,新家里有太多他没见过的奇巧物什,那小狐狸什么都好奇,要拆看看里面有没有藏好吃的,没少弄坏东西。方宁就趁机说萧暥‘过不得安生日子,用不得好东西’。
  后来,一旦萧暥弄坏了东西,魏西陵便自行修补,让其他人统统闭了嘴。
  做好了框架,再将那碎片一点点拼接上去,粘合好。两人都不是把心事摊开来说的人。彼此间都留有余地。
  嘉宁看了一会儿,表示:“你们有点奇怪啊。”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寒灯案头,渐渐的在一点点拼接下,前天夜里那零落在泥尘里,碎成了一片狼藉的小狐狸又笑眯眯地看着这红尘烟火了。
  ***
  桑野郡,馆驿。
  萧暥在软榻上翻了个身,疯狂暗示,“桑野郡的桑果酒好喝。”
  考虑到萧暥身体没有恢复,所以谢映之在桑野郡停留一晚。没想到他倒是挺自来熟的,不让他出门,他就趁着送晚餐的机会,跟这里的驿卒混熟了,还探听到桑野郡盛产桑果,桑果酿的酒酸甜可口,萧暥于是馋得紧。
  谢映之淡淡掠了他一眼:“主公身体尚未痊愈,不可饮酒。”
  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萧暥眨巴着眼睛,“谢先生……”
  他兜里没钱:“先生。”
  可怜兮兮:“映之……”
  谢映之轻抚了下唇角,“只能小饮一盏,今夜我还有事要与主公相商。”
  萧暥立即打起精神,倒不是因为有酒吃,而是那件事,大事。
  在来的马车上,他就问过谢映之,对于他们新修改的北伐方案的看法。
  备战两年压缩为一年,战胜北宫达后,立即远征漠北的赫连因,决不能让赫连因有机会做大。
  谢映之见他眼梢细挑,眸光清利,病还没好就一副想要大干一场的样子,颇为忍俊不禁,便有意不紧不慢道:“备战一年虽显仓促,但并非不可,主公认为其中最紧要是什么?”
  萧暥不假思索:“北宫达实力雄厚,我备战也当是增强实力,屯粮、训练兵马,还有赚钱。”
  谢映之淡然搁下茶盏,“这些事要做,但并非最为紧要。”
  萧暥不懂了,既然是备战,增兵、赚钱、屯粮还不算紧要,那什么重要?
  “备战之根本不在于军中,而在朝中。”谢映之说罢轻若无物地一瞥,却让萧暥心中一凛。
  他立即想到了件事。
  西征之时,他大军在外,雍州的朝廷可没消停过,从文昌阁策论,煽动士林发难,到秋狩时暗算秦羽出事,前前后后一系列的动作,可谓是暗潮汹涌,最后差点给他来了个兵变夺城。
  谢映之语调清缓:“北宫氏世代居于幽燕之地,士族尽皆归附,根基稳固,北宫达若大军在外,可放手和主公一战,全无后顾之忧,但主公若大军在外,大梁能保证不会再来一次夺城之变?”
  这话字字通透明晰,一针见血。萧暥被说到痛处,连杯中的果酒也泛起一层苦涩。
  大梁从来就不是太平的地方。除了阴阳怪气的影帝桓帝,心怀叵测的隔壁老王家,还有朝堂上以杨太宰柳尚书为首的一群旧官僚。
  如果他北伐大军在外,大梁这些牛鬼蛇神趁机在他背后捣鬼。到时前有强敌,后院起火,这才是最危险的。
  朝堂上不见刀光血影的波诡云谲,往往比战场狼烟烽火更为致命,也是萧暥最不擅长应付的。
  萧暥虚心求教:“先生认为,我该如何在一年内稳定朝局?”
  谢映之道:“主公可知北宫达为何能稳定后方?”
  萧暥道:“北宫达世袭贵胄,三代公卿,幽燕之士族尽皆归附。”
  唇间的果酒呷到一点酸味,这种先天优势是他没法比的。
  他看过史书,大雍朝有点像东晋那会儿,九州遍布各门阀士族。这些家族经过累世积蓄,掌握着大量土地人口,不仅势力根深蒂固,而且家族中代代有人在朝中居高位,门生故吏遍于天下。想要政权稳定,就要得到世族的支持。
  当年原主为何会败,就是因为虽得军权,却不得士族支持,乱世中,军权可以一时弹压一切,但终非长久。
  谢映之道:“九州士林最为看重者,唯家世与名望,北宫达出身世家,颇具声望,才有幽燕之世族的鼎力支持,得以雄踞东北。”
  萧暥反观自己,一只被捡回来的野狐狸,出身不详,靠着军武之力和敏捷的手段占了雍州。至于名望更不用提了。朝中除了江浔颜翊等科举晋身的寒门仕子,恐怕没人支持他。
  江浔等新锐仕子毕竟人数少,在朝中没有根基,而杨覆这些旧世族,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双方实力完全不对等。
  而他自己的势力都在军中,怎么样才能把爪子伸向朝野?
  谢映之见他敛着长睫,若有所失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杯盏,显得茕茕可怜,不想再逗他了。遂斟上半杯果酒递给他,道:“我向主公举荐一人。他若出山,雍州世族一半尽归主公。”
  ***
  永安府
  屋檐下的雨连成了线。这样的雨夜阴湿潮冷,泥泞胶着,像残冬一个漫长的梦魇,遍布斑驳的血迹和蚀骨的铁锈味,从记忆深处的缝隙里破土而出。
  孟秩讨厌这样的天气,更何况他永安府令的任期就要在这种阴郁的节气里结束。
  前夜之事,魏西陵严令任何人不得走漏萧暥在江州的消息,违令者斩,并将孟秩带去长堤的二十多名府兵全部调往楚州剿匪。
  孟秩不服,他不明白魏西陵为何如此偏袒萧暥这白眼狼?即便是为了家国大防,共抗蛮夷,萧暥也不值得信任。更何况身为人子,老将军的仇他这就忘了?
  他想到这里,胸口像堵着一块顽石,心闷气结,郁愤难平。
  就在这时,属下来报,府外有一位大夫求见,并且一口断定他有病,特来替他诊治。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孟秩腾得站起身,立即让署员将那人带上来。
  他倒要看看那人有什么说法,如果胡言乱语,那就正好,用扰乱公务之罪,揍十棍子扔大牢里。他正愁无处泄愤。
  大概是因为下雨,来人一袭黑袍披风裹挟着寒夜的湿气,模糊了面目。
  尽管如此,孟秩还是着实怔了一下,作为永安府令是接触过不少士族大家,也得罪过不少。但此人身材高峻,哪怕看不清容颜,那风神气度也已逼人。
  他不知不觉敛了怒意,还把一句硬生生的‘你是何人’换成了一句颇含试探地:“阁下是?”
  那人毫不避讳道:“敝姓沈,乃是萧将军的主簿,前日之事,主公让我来向孟府令解释清楚,以免府令长怀愤懑久而伤身。”
  孟秩闻言顿时脸色一变,切齿道:“原来却是鹰犬!”
  “来人,将此奸细拿下!”他声如震雷。
  但四周却沉寂如渊,无人应答。堂上的府吏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退出去了。
  阴冷寂寥的雨声中,只有一点飘摇的烛光照进黑漆漆的大堂里,就像照进一个幽深的山洞,将那黑袍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墙壁上。
  孟秩莫名地后颈一凉,竟沁出了冷汗。他不信邪,蓄力一拳就向那人挥去。
  黑色的披风被拳风带起,虚无缥缈地一晃,宽大的袍袖翻滚间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手指如月光般剔透,也像月光般毫无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