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作者:姽婳娘      更新:2024-08-29 19:15      字数:6182
  弘治帝思索片刻道:“可以裁,但决不能大裁。”
  朱厚照无奈道:“那还不是扬汤止沸,不能根治。”
  弘治帝苦笑道:“为君之道,就在乎平衡。若要彻底根治,谈何容易。唉,都怨父皇一直觉得你还小,因而未曾将这些教授于你,也不知……”上天还能给他多久时间。
  父子俩一时相对无言,半晌,朱厚照方道:“其实,儿臣此来,还有一桩事想求父皇。”
  弘治帝侧身道:“你说。”
  朱厚照替弘治帝掖了掖被角,十分自然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儿臣想去考科举。”
  弘治帝动作一顿,他疑心自己的耳朵也病糊涂了:“你、你刚刚说什么?”
  朱厚照一字一顿道:“儿臣想去山东,考科举。”
  “你是想立威?”弘治帝在大惊过后,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打算,他扶额道,“照儿,你是太子,立威的法子多得是,何必与文人较长短。”
  难怪呢,近日先生都在他面前夸奖太子痛改前非,十分勤勉,他还以为是儿子转了性,谁知他打得是这样的鬼主意。
  朱厚照眸光一闪,撒娇道:“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赢了亦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唯有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方能让他们不敢做声。”
  弘治帝无奈道:“你就那么确定你能高中,万一名落孙山,只怕立威不成,反而丢脸。”
  朱厚照道:“儿臣过耳即颂,过目不忘,往日表现平平,不过是懒得学罢了,现下用功,什么解元、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
  弘治帝失笑:“试试亦可,只是不必去山东那么远。朕把你的卷子给先生们看一看也就是了。”
  朱厚照心里另有打算,哪里肯依,当下歪缠道:“快马加鞭不过几天的功夫……多带侍卫也就是了,儿臣还未体察下情。刘尚书的折子您也是看过的,若不亲自去看看,谁知他们是怎么糊弄我们的。若大明的基业真被这群人糟蹋了,那我们父子当如何自处呢……”
  弘治帝哪里放得下心,死活不同意:“你就是想出去游乐,还打量朕不知道。不行,万万不行。”
  朱厚照叹了口气道:“既然您不同意,那儿臣就只能……偷偷去了。”
  弘治帝瞪大眼睛,朱厚照狡黠道:“咱们可以试试,看儿臣第几次能成功。”
  弘治帝默了默,又劝他:“近日四海灾祸不断,你身为储君,难道不该坐镇京师,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吗?”
  朱厚照闻言满不在乎道:“天下受苦得人多了,儿臣哪能一个个救得过来。再说了,如不把权力从那些腐儒手中夺回来,儿臣即便有心也无力。”
  弘治帝听到此时方觉心惊,适才问他是否愿为百姓裁汰镇守太监,他一口便否定。如今又问他,能否为黎民而安分守己,他亦是丝毫不在意……弘治帝的面色渐渐凝重,朱厚照见状道:“父皇,您怎么了?”
  弘治帝摇摇头,忽而道:“既然你这么想去,那就去吧。顺便把李越也带上。”
  朱厚照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功夫,谁知弘治帝竟这般容易答应了,当下大喜过望。待他回寝宫之后,更是马不停蹄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月池。
  月池:“……”我并不觉得这是好消息,万岁是怎么了,这种节骨眼上也由得他胡闹。
  李宅中,贞筠真是觉得每天都有惊喜,大福的狗毛都在她大惊之下不小心被拔掉了几根。可怜的狗子呜呜几声,又在她的揉搓下卧了下来。贞筠磕磕巴巴道:“什么,你、你不是在逗我吧,太子他竟然……”
  月池道:“千真万确。他不甘为后,又好冒险,决定和我同去在我意料之中。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要往山东去。”
  贞筠道:“他八成是想逮住机会出去玩。”
  月池叹道:“我也觉得是,可陛下到此时竟还顺着他。真真叫我意外。”
  贞筠撇撇嘴道:“谁叫人家是独子呢,当然爱得同心肝肉一般。就是苦了我们。”
  月池沉思了一会儿道:“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陛下不像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因为第二日弘治帝就召她往乾清宫见驾。
  自弘治帝重病后,她作为外臣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命途多舛的主上,今日照面,让她不由悚然一惊。这位常年病弱的皇帝,如今更是颜色憔悴,面容枯槁。与他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是他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灼灼如日晖一般,仿佛要射进人的心底。月池甚至觉得,今日的弘治帝比往昔的更让人心生敬畏。
  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太子往日待你如何?”
  月池一愣,答道:“殿下待臣甚为宽厚。”
  弘治帝又问:“那他待东宫众人又如何?”
  月池道:“殿下一向温和悯下。”
  弘治帝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方道:“此刻在朕的面前,你大可说实话,朕绝不会怪罪于你。”
  实话?月池腹诽道,实话就是你儿子骄傲自大,任性妄为,不把人当人。刚入宫时罚抄书,后来命人来杀我,接着又让我磕一百个响头,到了不得不用我时,方给我三分颜面。在他眼里,除了生身父母,其他人都只有有用和没用两类,有用的人要榨干剩余价值,没用的人管他去死。可当着您这种爱子如命的父亲面前,谁敢说他半个不好。因而,月池低头道:“陛下何出此言,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弘治帝被堵得一窒,他亦觉自己这么问,问不出什么。他长吁之后,还是打算直奔主题:“太子为政敢杀伐,却少仁厚,更乏爱民之心。”一位君主如果眼中只有权力,而没有臣民,是万分危险之事。特别是在如今,天下百姓已然穷困冻餧,如果照儿为了收回权力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恐怕会招致民怨沸腾。
  弘治帝又道:“你自幼长在民间,应知百姓疾苦,朕希望你一路上能够带太子去多见见,多听听。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朕虽不指望太子如古代圣王一般悲天悯人,但至少得将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
  月池在震撼之余,又生感慨,陛下若是早点发现他是个不识民间疾苦的混账该有多好,若他能学得您半分的仁慈,也不至于将我折腾成这样。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朱厚照已经长歪了,要扭过来谈何容易。再者说了,她既不是太子的爹妈,又不是太子的兄弟,他凭什么听她的?弘治帝不会现下还把她当做他的心腹至交吧?
  第73章 千金散尽祈福寿
  一出京城,太子就开始作妖了。
  弘治帝的确是这么以为的。在弘治帝眼中, 儿子心高气傲,连大臣都少尊重,对奴才们更是不放在眼底, 唯有李越, 能让他另眼相待。自李越入宫以来,朱厚照治学的态度就在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改变。原先他进学不过左耳进右耳出, 可自从李越得神童试第一之后,他为与之一较高下,竟然渐渐开始温书。虽不能彻底丢弃往日的惫懒,可已让宫内宫外啧啧称奇。
  还有他习武一事。义勇卫指挥使郭宇的确是大明将官里难得的一股清流。这样的人指挥军队得心应手,却在对上打不得、骂不得、累不得的皇太子后束手无策。朱厚照初习武时满怀热情, 可在累了五个月后,就言说不学匹夫之勇, 要学万人敌。
  弘治帝对此大为无奈,本以为只得随他去了,可没过几天,已然放出话的朱厚照竟然又出现在校场上。弘治帝惊诧之余,命人探听之后,方知是李越在用午膳时又给儿子讲了个故事——“从前有一望子成龙的员外,刚刚有了孩儿, 便期望他日后光耀门楣。他花费重金请了十七八个老师,对他们道:‘先生容禀, 我望我这孩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最好下笔千言, 口若悬河, 天下事皆可为之;还要武艺超群,精通十八般兵器,最好能似诸葛武侯一般神机妙算。’先生闻言道:‘不难,不难,员外放心,我们必会用心教导公子。’那员外闻言大喜过望,忙殷切道:“那明日就开始授课,不知是先学什么?”先生们听了这话,面露难色,他们瞧了瞧这位还没断奶的小公子,斟酌语句道:‘不如,还是先让他学会爬吧。’”
  这分明是在讽刺朱厚照,爬都不会还想着飞,做大兵的本事都没学会,就想着做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了。弘治帝听到最后都不由捧腹大笑,他笑罢后,又问朱厚照的反应。王岳禀报道:“太子面色红了又黑,第二日便自己又去校场了。陛下,是否要奴才去申斥一下李越?”
  弘治帝忙道:“万万不可。你去知会他们,谁都不可因此责怪李越。”朱厚照已然无法无天,有时甚至连他都管不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让他听劝之人,他烧高香感激列祖列宗都来不及,怎能再阻绝言路呢?
  自此之后,弘治帝更加看重月池,因而这次也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她。月池则对于皇帝的厚爱表示难以承受,她自觉无能为力。果不其然,一出京城,太子就开始作妖了。
  “孤说得话你们听不明白吗?先去泰山!”他喝道。
  指挥使石义文心底叫苦不迭,他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塞重金把自己弄到了东宫,本以为伺候的是个金娃娃,谁知是个时时会炸的炮仗。可该劝得还是得劝,他咬咬牙道:“爷,我们不是去济南参加乡试吗。陛下临行前嘱托过……”
  朱厚照扬了扬鞭:“你是现下就走,还是被孤抽着走?”
  石义文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愣是被唬出了眼泪汪汪,他求助地看向月池。朱厚照同样也看向她,月池默了默,问道:“未免意外情况出现,我们最好提前三日到济南。那这一路的日程,当如何安排,指挥使还是尽早拿出个章程来。”
  石义文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只得闷闷地应了。朱厚照讶异道:“怎么,你这次倒不直言相劝了?”
  月池道:“您摆明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我又何必白费唇舌呢?”
  朱厚照失笑:“你倒是识趣。”
  月池叹道:“跟着您这种主子,不识趣就要吃鞭子了。”
  朱厚照大笑出声:“那还不快跟上。”
  月池万万没想到,这一跟就是整整七天,白日早起策马狂奔,晚上堪堪休息几个时辰。待到达泰山时,月池已经站不住了。她望着眼前的峨峨高山,和络绎不绝的行人,问道:“我能坐个滑竿吗?”
  朱厚照斥道:“来此拜神,焉能如此不诚?”
  拜神?月池恍然大悟,这才知他不惜千里奔驰到此的缘由。泰山神又称东岳大帝,掌主管人间贵贱尊卑之数,生死修短之权。因为其神职,不少重病之人都会到此求神拜佛,以期延寿。而历代帝王都有泰山封禅的传统,因为泰山峻极,被认为是天子与上天沟通之地。原来是为弘治帝,天下也无第二人值得他如此了。
  月池道:“那您先请。”
  走了没几步,朱厚照回头见她一瘸一拐的模样,也不由皱眉:“罢了,罢了,找个滑竿来。若真瘸了,还考什么试。”
  石义文忙命人找了两架滑竿来,月池坐上去终于感觉活了过来,可朱厚照却拒绝了。素日连拉弓都嫌累的太子爷,竟然真一步一步走上去,面对三步一观,五步一庙的神仙居所,他是一个个地进入拜见,以至于最后已然额头发青,汗流浃背,坐下小憩时就要脱衣裳。月池忙拦住他道:“小心受了风寒。”
  朱厚照没好气道:“您老人家一路高坐,自然不热。”
  月池失笑:“若非您宽和悯下,我也没有这般大的福气。泰山神见您既虔诚又心善,必会让您心想事成。”
  说着,她就将手帕垫到了他的背上,又不让他喝凉水,只能喝温水。朱厚照发热的脖颈被她冰凉的手指冻得一颤,他回头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月池道:“自幼体弱,老毛病了。”
  朱厚照道:“早让你一同学射,你非要犯懒。”
  月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朱厚照猛然想起自己中途打退堂鼓之事,忙转移话题道:“对了,离玉皇庙还有多远?”
  石义文忙道:“爷,不远了,您瞧,那就是了。”
  朱厚照抬头一望:“那走吧,尽早下山休息一晚,明儿还要去济南呢。”
  玉皇庙位于泰山的最高点,竟然修在山崖上。站在下方仰望绝顶上朱红色的古刹,即便是无信仰者也心生敬畏之感。庙中正殿供奉着玉皇大帝的铜像。太子爷忍着不耐排队进入,在拈香拜见后,又命石义文布施香油钱。
  来得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庙宇都蒙受了皇家恩泽,皇太子出手都是五锭大金元宝往上。石义文心想,玉皇毕竟不同其他毛神,故而这次拿了整整十锭出来,朱厚照还嫌太少,又命取出了十锭,凑够了整二十锭。这金光闪闪的一盘奉于观主,不仅让观主欣喜若狂,殿中其他百姓亦是目瞪口呆。朱厚照更是道:“若神明果真能如愿,我必替这山上所有铜像重塑金身。”
  观主和一众道士千恩万谢,表现玉皇大帝一定能让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事事顺心,飞黄腾达,还邀请他留下来用斋菜。朱厚照一面进内堂,一面无趣地摆摆手:“腾达就罢了,我还能怎么腾达。”这下围观众人更断定了他身份非凡,必是大家权贵出身。一时之间,不过吃个饭的功夫,希望入门来拜谒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朱厚照开始还觉有意思,后来就嫌烦了,直接命锦衣卫把门堵上。
  月池叹道:“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您这般行事,小心被贼人盯上。”
  朱厚照笑道:“盯上正好,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家伙,这么不长眼。”
  月池一时无语,正待再劝时,就听门外忽而传来:“‘伪启三涂,谬张六道,恐愒愚夫,诈欺庸品。乃追忏既往之罪,虚规将来之福;布施万钱,希万倍之报,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当真可笑可笑。”
  月池记得,此句出自《资政通鉴》,其意是说佛教不过是欺骗愚人的谎言,以为忏悔就能求来日福气,施舍一点就能妄想得到更多回报,简直是痴人说梦。在他们门外大声吟诵这句话,摆明是说给刚刚布施数金的太子爷听得。朱厚照闻言当即变了脸色,直接命人将门外那人拖了进来。
  月池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位相貌端正的青年书生。那人挣脱锦衣卫,整了整衣冠道:“学生穆孔辉,见过二位公子。”
  朱厚照微微抬手,月池一见他的举动便知不好。她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您且慢动手,瞧他的服饰,这是个秀才。”
  朱厚照冷冷道:“那就先革除功名再打,拖下去。”
  那人闻言一惊,还未开口就被架起来带走了。月池起身道:“您是白龙鱼服出京,怎可轻易暴露身份。此人只是出言不逊,不若网开一面算了。再者说了,在神佛面前,见血不吉。”
  朱厚照道:“此人亵渎神灵,神佛见其受罚,欣慰还来不及,怎会不喜。”
  月池道:“玉皇慈悲,必会给其改过向善的机会。您何不宽宥他一次呢?”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道:“那就先打十板子。看他知错与否,再决定是否补上后面的。”
  月池:“……”
  她正不知当如何是好时,就见石义文匆匆进来,禀报道:“爷,不好了,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在外求见。”
  月池叹了口气:“只怕不是求见,而是责问你们是哪家的豪奴,敢在此当众打人吧?”
  第74章 万苦千辛断人肠
  就为一顿饭,居然又惹来滔天大祸。
  巡按御史虽然只是七品官, 却序在三司之上,且享有代天子巡狩的威权,“所按削藩服大臣, 府州县诸考察, 举弹劾尤专,大事奏裁, 小事立断”【1】。因着这份权力,陆御史在山东官场堪称响当当的一号人物,等闲不敢捋虎须。结果,就在他带着好友,也是他力荐的山东乡试主考王阳明到泰山游玩时, 竟然看到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件。这叫陆御史如何能不动怒呢?
  他在表明身份后,急忙命左右将穆孔辉扶起来, 细问他来历缘由。穆孔辉原来也是官宦之后,曾祖父曾为潞州训导,祖父和父亲都有功名在身,就连他自己也是应试的秀才。陆御史气得胡须都在发抖:“简直是狂妄至极,狂妄至极,竟然敢随意打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立刻带路, 本官倒要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穆孔辉皱眉道:“那位小公子似是知道学生的身份, 他说先革除功名再打。”
  此话一出,众人的动作都是一滞。陆偁与王阳明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宦海之人, 如何会不知这句话的份量。陆偁皱眉道:“莫不是藩王之子?”